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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光>浮生四记(下)

死是所有人的归宿,我们不能决定生死,但是大概能决定如何去死。中国人是讲究阖棺定论的,极为看重死时他人的评价。所以,我写了四个古人的故事,记录下他们临死遗言,简叙他们波澜壮阔的人生,来警醒自己:“你要如何死法?是要像辛弃疾一样壮志难酬空怀恨,还是如金圣叹一般游戏人间不顾他,是要像李斯一样追求功名悔莫急,还是如王阳明一般我心光明了无牵?”

浮生四记(下)

文 / 终南俗人(清华大学)

王阳明:“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幼时随父母游绍兴,过王守仁墓,门庭冷落,母亲欲走,但父亲抱了我进去。对着墓冢恭敬三拜,我问:“爸爸,王守仁是谁啊?”父亲说:“那是五百年前的一个大哲学家,他告诉我们,要知行合一,他告诉我们,内心的修养,就是道德。”我听不懂,转向了母亲:“姆妈,我要吃糖。”父亲的话语已然模糊,但是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那个清晨,墓道尽头庄严的墓冢,和墓冢后面的绿树,树叶遗有晨露,摇曳生姿。 王阳明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甚至唯一的全能大儒。理论上,他发展、完善了陆九渊的心学,强调“心性”作为认知与实践主体的本源性,强调修身对于人格养成的重要性,反对极度强调天理而否定人欲,提出“天理即是人欲”,可看作中国自我意识的觉醒的开端。我最赞同他对自身思考的重视,我看《春秋》便是《春秋》,而没有看过《公羊》《谷梁》,看《诗经》便是《诗经》,而不喜欢翻《毛传》《郑笺》。看一本书,自己的理解只是最佳,何必拘泥与古代“圣人”的解读呢?我还是不喜欢二手货。 陆王的心学,与其说是儒家,我个人倒觉得更近于道家佛家。心学自是以“心即为理”批判朱子的理源论起家,它强调人性本善,只是善良的本心受欲望所害,蒙受污垢,恢复先天本心的方法是以良知克制欲望。然而此处的克制欲望不同于理学家“存天理灭人欲”,前者强调的是克制过度的物欲诱惑,而后者,近似于极端克制人性基本需求欲望。此种修身方法,让我想起《老子》的“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甚至《金刚经》一段:“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服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胎生,若卵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有的是清心寡欲,抱元守一,超然物外,这分明是道家豁达的出世情怀,佛家参透的淡然风骨,哪里是儒家悲天悯人的士子心肠呢? 扯远了,还是说王阳明。实践中,王阳明为官清正,关心百姓疾苦。在贵州山区,他教当地的少数民族耕种、读书、习礼,经年,蛮夷归顺,心悦诚服。在江西剿灭农民起义,他除了军事行动,更通过更汰贪吏、减轻赋税、问生吊死等手段安化百姓。更神奇的是,宁王朱宸濠举十万之众叛乱,顺江而下连克坚城,而王阳明以汀赣巡抚、佥都御使之职,初将数十之众,以政治、反间、谍战、军事等手段,三十五天平定叛乱,不啻为军事神话。 尽管仕途并不平坦,屡遭小人妒忌,也没有达到最高权位,但我主观地认为,王阳明的一生,是充满欢乐与趣味的。这大概是因为阳明子的积极乐观吧,从几个小故事就能看出来。 幼时王阳明私塾读书,一日问老师:“何为第一等事?”老师说:“为读书登第耳。”王阳明旋即回答:“或读书学圣贤耳。”好一个读书学圣贤!我心昭昭,我言朗朗,心平气和,理直气壮。每听此言,毫无虚伪做作之感,反而看到天朗气清,白云出岫。 年轻时王阳明极好象棋,为此耽误不少功课。王父屡教无果,某日愤而将王阳明的象棋掷入河中。王阳明顿时感悟,写下一首诗:“象棋终日乐悠悠,苦被严亲一旦丢。兵卒坠河皆不救,将军溺水一齐休。马行千里随波去,象入三川逐浪游。炮响一声天地震,忽然惊起卧龙愁。”这首好诗!不愤,不悔,每读此诗,我只看到满纸生趣盎然与昂扬向上。 弘治十二年,王阳明以进士授兵部主事,监军太监瞧不起文人习武,屡次取笑王阳明。一日于校场中又受激,王阳明不忿,起身弯弓,刷刷三箭,皆中红心。全场军士大声叫好,太监满脸通红,从此和王阳明合作融洽。王阳明受欺,没有消沉放弃,没有越级上告,也没有直接对抗,而是选择了一个公众场合让大家明白了自己的实力,让上司心服口服。这个方法何等聪明,这个时机何等顽皮!每看此事,我都不禁虎须一震,捋之一笑。 王阳明是聪慧,机智,正直,强干的。而他的功绩与学说也光耀千古,徐阶、刘宗周、黄宗羲、李贽等人都受到王阳明的影响,蒋中正等人影响了中国近代走势,而中江藤树、佐久间象山、东乡平八郎等人更是将心学带向了日本。

嘉靖七年,两广总督王阳明病逝于归途的南安舟中。临终,学生问其遗言,随浪摇摆的小床上,老者不语,他回顾自己不平凡的一生:五岁学语,随父进京,登第为官,浮沉宦海,龙场悟道,江西破贼,总督两广……他觉得了无牵挂,今生无悔:“此心光明,亦复何言!”也只有如王阳明此等知行合一、历经风雨、人生无悔的大儒,才有如此遗言,或者说,无需遗言。 我总觉得,五百年前的那个晚上,瘴气丛生、人迹罕至的贵州龙场驿中,那一声清啸,是中国五千年来最漂亮的声音。

金圣叹:“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味。”

“读书种子,多情种子”,这是我能想到的对金圣叹最恰当的评价。 有人说金圣叹是中国白话文的先驱,这个观点我不敢苟同,因为他死后吴中地区的文化风格并没有影响到整个中国。所以客观地说,金圣叹对中国历史的影响远不如其名气那么大。 但是我就是喜欢金圣叹,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如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八大山人、喜欢张旭一样。

直到我十八岁那年高中毕业,去浙江博物馆,在三楼的展厅面对彩凤鸣岐几欲下跪膜拜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金圣叹,这个对于文字会“焚香拜服于地,不敢起立”的少年,我突然明白了无端亲近的来由。金圣叹和我,大概都是对于自己所爱之事忘乎所以、诚惶诚恐的人吧。我也钦羡他的八斗之才,放荡的性格,喜欢那种向往功名又自命清高的可爱可怜的人生观,喜欢他不落窠臼的随性而为,尽管偶尔是刻意地将自己和大众区别开来。这不是坏事,不是吗?我也喜欢他极力维护儒家思想却又反对封建礼教的矛盾思想。 金圣叹总是刻意求新的,每次看到他定义的写作手法的名字:“獭尾法”,“弄引法”,“草蛇灰线法”,“绵针泥刺法”,我总是禁不住笑出声。我相信,他第一次在纸上写下这些名字的时候,一定是得意洋洋微笑的。 金圣叹总是恣意妄为的,他敢于赞扬崔莺莺张生追求爱情的行为,在当时,尽管身处思想较开放的吴中地区,亦不啻一颗重磅炸弹。面对世俗的职责,金圣叹竟是毫不在意,这样的勇气,这样的任性,即使放在现代,也是非常难得。 金圣叹总是多愁善感的,据他自己说,他七岁的时候,扔瓦片玩耍,想把瓦片投入一口井中,他知道瓦片被投入井中后就永无出井的希望,但又感到瓦片的命运无法挽回,踌躇良久,他还是将瓦片投入了深井。之后,他“循环摩挲,久之久之,归而大哭,至今思之,尚为惘然。”关于这件事,我总觉得他在吹牛,七岁还幼稚到玩瓦片的孩童,如何能有人生无常无奈的感慨!但是金圣叹的感伤,确是伴随他的一生的。 金圣叹总是游戏人生的,临终砍头前,他心中所想的竟然是尚未对出的对子。临终砍头前,他竟然用两个儿子的小名开玩笑,“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临终砍头前,他竟然对刽子手说:“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味。”看到这里的后人,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十八岁那年在浙江博物馆,面对青翠的西湖,我想,我有没有些许刻意地模仿金圣叹呢,我欣赏的仅仅是“才”、“怪”二字么?对岸,是夕阳下修葺一新的雷峰塔。

【后记】

这篇文章最初源于和猪头的一番谈话,原想简单地记录一下谈话内容,但是临下笔才发现要说的话太多。随着不断地翻阅四个人物的生平,感慨越来越多,也将自己的感悟同谈话内容一并凑在一起。文章并非一日写成,中间文风似然有变,看官多担待了。 死亡这个概念,最早的感受是小时候稚嫩地临摹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有一句话给我最深的震撼:“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竟然有人要用百身赎其一命,那是多么痛苦!当时还不知道,此句之源《诗经·秦风·黄鸟》“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其实更加令人动容。后来,听着父亲给我讲颜真卿和他的兄、侄在安史之乱中的故事,对着字帖上简直不成章法的粘滞,横斜,起伏,顿挫,涂改,鲁公当时心中的极度悲愤和痛心满纸皆是,我甚至还能看到宣纸上洒下的,几百年前的虎泪滂沱。 死是所有人的归宿,我们不能决定生死,但是大概能决定如何去死。中国人是讲究阖棺定论的,极为看重死时他人的评价。所以,我写了四个古人的故事,记录下他们临死遗言,简叙他们波澜壮阔的人生,来警醒自己:“你要如何死法?是要像辛弃疾一样壮志难酬空怀恨,还是如金圣叹一般游戏人间不顾他,是要像李斯一样追求功名悔莫急,还是如王阳明一般我心光明了无牵?”现在我自不知今后我的人生会是如何,但总要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在祖宗神灵前能心安地祭拜,在夜深人静时能平和地自省。临终时,总不要在孩子面前忏悔,不要惧怕那如电神目才好。

(采编:麦静;责编:麦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