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国所弃之时,俄国人收留了他,孙中山真成了一条“丧家狗”。和俄国人的合作,产生了两个结果,一个是共产党,一个是国民党,两者都学习列宁式政党的组织方式,建立党军,其实就是党政军高度集权化的思路。孙中山从“三民主义”走向“集权主义”,正是近代中国“统一压倒民主”的时势使然,是他“国家自由”观的具体体现。这种手段与理念的张力,时时在孙中山心中萦绕,挥之不去。
今年国庆,天安门照例是万人攒动,天安门正中高悬的毛泽东画像,目光直视前方,稍显孤独。
毛目光所尽,是一张“国父”孙中山的巨幅画像。国庆60周年时,这两个共和国的缔造者就是这么冷峻的互相对视。 民国以来,无论蒋或者毛,这两位迷信杰出人物统治论的政治强人,一直认为自己党的事业,包括自己的事业,都是孙中山衣钵的传人,中山陵一直是海峡两岸共同的政治祭坛。
于是,当辛亥革命百周年到来之际,关注这位中国华盛顿的思想源头,似乎是纪念辛亥年的题中应有之义。
孙文,十足的洋派。虽然有个名字叫“文”,却还有中山樵、孙逸仙博士、孙大炮、国父等等正号、外号、绰号。。。
孙先生的一生,是光荣的一生,伟大的一生,无比正确的一生。他是个十足的民主派,你看他的五权宪法、三民主义,不正是脱胎于美国的经典宪政模式——三权分立吗?孟德斯鸠似乎不会完全理解他。孙先生认为,立法、行政、司法是间接民权,他更中意的是直接民权——考试权和弹劾权,民众直接参与行政,直接监督官员。考试权决定政府公务员考试任用,类似于科举制度的延续,监察权则是国民党的党内监督,类似于中国传统政治中的台谏制度。孙中山的务实可见一斑,他不搞真正的三权分立,而是搞五权宪法,是要把传统中国社会的两种政治形态整合进现代中国。两千年前,孔子有感于周人礼乐制度的完备,感叹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自幼看了孙先生的理想蓝图,我又禁不住要高呼:郁郁乎文哉,吾从孙!
然而,伟大的理想的无比正确的孙先生,自从第一次广州起义起,一直到病逝于天津,他的革命理想总是如镜中月,水中花。近代中国,正如李泽厚的著名论断,往往是救亡压倒启蒙,自由或者民主往往只是达致救亡的工具。那么就“中国的华盛顿”而言,到底他是一个民主派,还是统一派?在他心底里,统一和民主,他更看重谁?一边是中华民国的国父,高举自由、民主、平等大旗,一边又大搞“党化”,甚至个人崇拜,与黄兴、陶成章等革命老同志龃龉不断,孙先生在中国近代史上举足轻重,却又扑朔迷离。
我们都知道孙中山著名的“三民主义”,其中根基是“民权主义”。但是我们往往不知道,孙中山在这篇著名的演讲稿里,所讲的“民权”并非是争个人的政治自由,而是争国家的政治自由。他认为,欧洲现代国家组织形式完备,国家力量强大,所以首先争的是个人自由,而中国晚近以来,恰恰是国家力量萎靡,民族精神萎靡,一盘散沙。此种情形下,只有强调“国家自由”,才能攥紧拳头,集中力量,争国家的自由。为此,我们甚至要不惜牺牲自己的个人自由。
抛开孙中山对“政治自由”的定义不论,这种定义当然与洛克密尔这些盎格鲁撒克逊思想家强调的“政治自由”大相径庭,他们的“政治自由”出发点,一定是个人自由。但孙的定义与1814年德国“自由观”却不谋而合,同样面对外敌的入侵,普鲁士要与欧洲最强大的军事力量拿破仑对抗,并完成民族统一,中国要面临西方列强的侵占与凌辱,重新完成国家统一与民族独立。相似情形下,无论德国的费希特,还是中国的孙中山,都喊出了“争国家的自由就是争你们个人的自由”的时代声音。
所以,孙中山死后,国民党和共产党虽然立刻分裂,但都各自宣称继承了孙的遗志。姑且不论国民党执行孙之遗愿如何,“反帝反封建”的旗帜却始终不倒。1927年的国共内斗,胜利者是蒋介石,他排斥了汪派,架空了胡汉民,使得军人力量在国民党内超过了党政势力。他武装镇压了共产党,跟毛泽东一样,他是真信枪杆子里出政权。身为黄埔军校校长,国民党军事精英培训基地的核心人物,孙中山求国家自由的旗帜交到了他的手中,变成了以武力求统一。
孙中山的前半生,是求民主的一生,身为一个无官无职,空有一身凌云志的江洋大盗,在满清统治下,所谓的“统一”和“稳定”在他眼中一文不值。早年,青年孙文曾经维新派名士王韬引荐,见过李鸿章,却未能引起他的注意。甲午中国战败,举国喧哗,孙却认为是天赐良机,乘机在广州谋反。孙亲自领导过七次反清起义,主要依靠的都是会党和土匪,惠州起义甚至准备去投靠台湾的日本总督,要求接济枪械未果。至于与日本浪人组织黑龙会的深厚交谊,则是广为人知,同盟会的成立仪式正是在黑龙会东京总部举行。二次革命其实孙中山领导的一场国民党叛乱,失败之余,全国舆论指责,孙与黄兴、李烈钧均仓皇逃亡日本。
孙最早在国内是被称做江洋大盗的,那个时候他不怕天下大乱,他要把中国生生的推倒了重新整修过,“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一个汉人的天下。这个时期的孙,其思想是“民主压倒统一”。为了建立一个理想的自由民主的共和国,孙不惜天下大乱,甚至不惜频频向觊觎中国的列强求援,这也是像梁启超这样的立宪党人始终与孙为敌的原因。
然而奇怪的是,这个时期的革命党,并不把宣传“民主”作为他们的工作重点。在日本的同盟会机关报,着重的宣传重点是“排满革命”。他们说,汉人本来是极有活力的,只是由于腐败的满人控制政权,使我们汉人学习西方,自强不息的精神给扼杀了,来维持他们满人少数族裔的集权统治。
这一招是很毒的,这是要釜底抽薪,把满清架空了在火上烤——不管你是不是支持宪政改革,只要你这个满人的朝廷还在,就是四万万汉人的耻辱,满清就应该被推翻。所以,尽管朝廷也在搞新政,革命党一概斥之为“欺骗”,理论基础就在于政权是满人的,不是汉人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明末鼎革以来,这种“排满”的种族革命思想就潜伏汉人士子心中,到清末,革命党以章太炎倡导最力。
孙先生这时候想的,不完全是要搞民主,确切的说,是要搞汉人的民主,或者更明白的说,是要依靠同盟会来搞民主。所以,甘于冒着被斥责为“乱党”的骂名,也要把那皇帝老儿拉于马下。
满人果真是腐败透顶了,让武汉新军抓住了机会,而孙中山也抓住机会,做了第一任临时大总统,成了国父。
孙中山的这个临时大总统得来侥幸,虽说是革命先行者,可正想他回国时说的那样:他没给革命带回来一分钱,只带回来革命的精神。据说武昌起义的消息刚传到美国时,孙中山正在餐馆里洗盘子,他的朋友拿着报纸一边冲进来一边喊:“逸仙,别洗盘子了,回国当大总统去!”
孙中山的大总统看似的来侥幸,可是,毕竟三十万革命军不能只靠革命精神过日子,无钱无军的孙文和革命党最终向老袁妥协。孙向自由民主的老师,西方列强们求援,但列强们表面“局外旁观”,其实却要求中国保持稳定和统一,怎么才能稳定统一?革命党那几条枪是不行的,北洋陆军是当时中国,甚至也是近代中国最强大的一支陆军,老袁是他们的大王,所以列强,除了日本之外,都把宝压在老袁身上。近代以来,日本一直是希望中国分裂的,以便火中取栗,趁火打劫。
本来,中国的事情,谁掌握了军队,谁就能左右政局,关键是掌握军队的人有没有向民主靠拢的意愿。老袁一开初,也还兴致勃勃要搞宪政,要做中国的“华盛顿”。可惜他想错了,华盛顿已经有人做过了,他首先连议会都无法成为多数,连中央政府都是国民党的人,他老袁搞政党政治搞不过国民党,眼看要被架空。国民党的几个省的都督,江西的李烈钧,广东的胡汉民等,也早虎视眈眈,与各地实力军阀勾结,觊觎总统与国会权力。卧榻之侧,岂荣他人酣睡。袁项城被称作“奸雄”,若为“统一”故,自然要拿起枪杆子,有些奸雄的姿态。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清楚,国民党的代理老大宋教仁被刺杀,当时舆论几乎一边倒,说是老袁杀了宋。那么老袁以总统身份要求法院审理,查出来是自己的心腹赵秉钧。本来这个时候按照法律完全可以继续审理下去,到底是不是老袁在幕后主使呢?唐德刚在《袁氏当国》里面说,这案子有几分像尼克松的“水门事件”,老大未见得知道事情真相,手下人会错意,捅出漏子,结果老大不得不出来给手下擦屁股。这个事情如果在美国,完全可以按法律办,该弹劾就弹劾,该罢免就罢免,可是在民国初年的中国,却非的兵戎相见。
孙中山大发雷霆,认定是老袁害了宋,电招国民党都督,秘密反袁。孙在这个时候的旗帜仍然是“民主压倒统一”,但是袁世凯此时尚未正式解散国会,“宋案”本身也未水落石出,袁世凯充其量是破坏共和的嫌疑犯,并未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祸首。因此,孙中山一手导演的“二次革命”不得人心,也就势所必然。我想问的是,孙在当时政府里是什么职位呢?他有什么资格”电招国民党都督“商议反对民国政府的大总统?在法律手段没有用尽的时候,你就号召大家搞分裂,似乎,正是革命党的积习做遂。梁启超早在1909年陈述君主立宪为当务之急,就指出,若是革命倡行,则中国将是“乱暴派”的天下,而这个“乱暴派”,就是指他最大的政敌国民党。
孙已经不是“民主压倒统一”,而是“党见压倒民主”了。所以,连黄兴都差点因为动兵的事情和他闹翻。
可惜的是,孙的个人魅力压过了理性,国民党都督仓促举旗,被老袁的军队打得土崩瓦解。
“二次革命”失败,国民党土崩瓦解,孙又走上逃亡老路。这时候,他的“民主旗号”虚张的同时,”统一“的旗号正式高举。在日本成立的个人崇拜的”中华革命党。遭到黄兴、汪兆铭等元老集体抵制,孙的理想似乎接近破灭。
真是峰回路转,原本害怕统一的西南军阀看上了”孙大炮“这张王牌,伸出了援助之手,而孙,也堂而皇之登上一个分裂的地方割据政权的”元首“宝座。不到半数的国会议员组成的参议院合法吗?没关系,就叫非常国会,而孙,也就理所当然的成了”非常大总统“。
到这个时候,原本以民主为旗帜的孙打出了”北伐“的旗号。何谓”北伐“?诸葛亮征讨汉贼是北伐,是要”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是以汉室正统自居的地方政权的虚张声势。那么这个时候的孙,他的旗号就是打着”统一“旗号的分裂了。 为了他这个统一的目的,西南两广的军阀都无法忍受,都觉得他是在做梦,而后来他的部下陈炯明干脆倒戈。单靠孙自己,他的”武力统一“的梦想是无论如何无法实现的。
于是,他开始企求西方。原本以为欧美是自己的老师和朋友的孙,万万没想到遭到了言辞拒绝。美国广州领事拒绝向孙的广州政府提供海关银,不承认孙的政府的合法性。甚至在广州”商团暴动“时,英国人公然支持商团。
孙终于“出离愤怒”了,当国际国内空前孤立时,他想到了苏俄,这个同样是四面受敌的”国际孤儿“。苏俄本来对孙兴趣不大,只是在与北京政府谈判受阻时候,才想到了孙。孙正式做为一个国中之国的代表与苏俄签定协议——“孙文越飞宣言”,承认外蒙古被苏军占领的现状,换来苏苏俄的支持。
这个时候,孙的”民主理想“已经丢到九霄云外。为了寻求支持,在日本抛出二十一条的时候,孙就已经主动向日本承诺,只要日本支持自己,比二十一条还要苛刻的条件都可以答应。可惜日本看不上孙文那点小势力,给予拒绝。
就这样,在遭到欧美抛弃后,为了实现“武力统一”的理想,孙主动投向近代中国最大的敌人日本和俄国的怀抱。
“统一压倒了民主”,当孙慷慨激昂批判北京政府的不法时,却没有想过自己的合法性。内战,似乎从来就不是他想避免的。
美国著名汉学家史扶邻在称孙为“勉为其难的革命家”。是的,孙是矛盾的,他亲自出生入死,参与缔造的共和国,却并未完全体现他的民主理念,甚至出现了倒退。
那么孙的办法是什么呢?他把革命党继续党化,把党军合一,党政合一,军队,成了革命的灵魂,民主,不过成了一个口号。
近代中国军人政治的风气在孙学习俄国的“党军”政治后达到高潮。从这一点说,在他逝去的日子里,中国两大军事政治集团的长期鏖战,都是对他“武力统一”思想的继承。
其实,孙是很聪明的,在他病逝前前往天津途中时,有两件事情值得回味。一是中途路过日本,发表了《大亚细亚主义》的演讲。虽然继承了他一贯“媚日”的作风,大谈中日友好,称日本是亚洲的龙头,黄人要团结起来对抗欧美,但同时,也委婉的提到了日本对中国的侵略。认为正因为中日是兄弟之国,所以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才尤其让中国人感到耻辱和不可理解。可惜,日本人并未能很好的理解孙的这翻话语。
如果说孙的这翻话语还梢显委婉,那么他在天津病重期间对前来探望的张学良的嘱咐就十分直白:你们东北夹在红白两大帝国主义之间,你们东北的年轻人要小心。
孙走了,他临终留下的遗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成了见人见智的理解,国共两党都在从中吸取政治和思想资源,中国历史,在以后的日子里,沿着孙的“武力统一”的思路继续前进。
孙到底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还是一个披着理想主义外衣的实用主义者,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一边被人戏称“孙大炮”,一边却又在许多关键时刻灵活到令人嗔目结舌的政治运作,不能不让人感叹他性格的复杂面相。终其一生,他都在为革命奔走,却几乎处处碰壁,时时失败,几成丧家之狗。直到晚年,对西方列强绝望,依靠俄国人之力,才能振臂一呼。虽然俄国人向孙中山妥协,在孙文越飞宣言中,明确表示“中国不适合共产主义”,孙中山内心的挣扎与矛盾仍然是剧烈的。孙中山本身不信任共产主义,却只有苏俄向他伸出橄榄枝。一个是被国际社会,华盛顿条约体系孤立的孤儿赤色俄国,一个是被国内军阀排挤,无兵无钱的孙大炮,二者的眉来眼去,情投意合,符合孙中山一贯的实用主义态度。举国所弃之时,俄国人收留了他,孙中山真成了一条“丧家狗”。和俄国人的合作,产生了两个结果,一个是共产党,一个是国民党,两者都学习列宁式政党的组织方式,建立党军,其实就是党政军高度集权化的思路。孙中山从“三民主义”走向“集权主义”,正是近代中国“统一压倒民主”的时势使然,是他“国家自由”观的具体体现。这种手段与理念的张力,时时在孙中山心中萦绕,挥之不去。张学良回忆,他临死时告诫自己,东北要小心日本俄国,一个白色一个红色帝国主义,应是符合其内心所感。孙中山一生都生活在矛盾中,甚至给人一种左右摇摆之感。实用的主义,急刻的性格,固执的党见,使这个民主的巨人朝着另一条道路偏斜。民主与共和真的只有国民党可以领导吗?当现实政治不尽如人意时,是在法制的规范内寻求解决,还是纷纷揭竿而起?一个脆弱的共和国,一个孙亲自缔造的共和国,是否是缺乏了“民主婴儿”应得的善意的哺育和过多的苛责呢?
那么,当硝烟早已散尽的今天,辛亥革命百年之际,当代中国人,重新面对这个当年孙文所面对的命题时,是否又是一个新的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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