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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玑>我的记忆是一座城之四·村姑

我一定要衣衫褴褛,孑然一身,内心澄澈,坐火车,坐汽车,坐自行车,一路飞跑,回到那个山涧小店,回到天堂坝,若是那个女生还在桌边,还是那么青葱翠白,对我微笑,我一定要捉着她的手,为她默诵《庄子。秋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径流之大,两岸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于己”。

村姑****

文/张亮(北京大学)

“先生,这个花篮要100块。”

“要了。”

“先生,这蓝水果,品相正宗,估计也的要100块。”

“全要了。”

“胖子,你疯了吗。买这么多东西干嘛。”同行的猪头望了我发呆。

“你别管,帮我提着就行了。”

“你要干嘛。”

“去见一个人。”

2006年夏,我从北京回到成都,每当我对北京感到厌倦、乏味,甚至是愤怒,都会跑回成都。北京是一个巨大的工地,每时每刻都喷吐着欲望的火焰,每时每刻都在标榜着雨后春笋般的成功人士,在北京,我只愿意在燕园游荡,每一个日新月异的胡同口,都停满了香车宝马,每一个霓虹眼影的新街口,都站满了翘首以盼的梦想家。有人爆发,有人沉沦,北大西门外又有加长劳斯莱斯停下,门打开,端着酒杯的老者满头银发,却是一个酒吧,有穿着入时的女郎。西苑的贫民窟里,打工仔打工女们守在山寨版苹果手机与NIKE运动服面前,为十块钱讨价还价,世纪华联的金首饰店面里写着“概不退货”,干洗店的门口挂着牌子“成人保健”。北京,这个光怪陆离的利维坦,一边是挥金如土的酒池肉林,一边是这酒池肉林的底部,一个巨大的贫民窟。

在北京城普遍的抑郁里,我总是逃回成都,每一个男人都有做乌龟的时刻,成都就是我的乌龟壳。记忆里,我已经忘记,如何认识了她,只记得,有天晚上,当我在陌生已久的网吧里游荡,打开百年未遇的QQ,突然有一个人抱了一个西瓜,给我看。一刹那,我被那澄澈的笑容迷惑,心中的巨石落下,我突然体会到,美猴王历经五百年磨难,从五行山下蹦出的喜极而泣,洗心革面。那样一个女孩,毫无征兆的,给你端出一个小西瓜。她就像那只青翠欲滴的西瓜,好像还在瓜蔓上闪着昨日晚间的雨露。

我沉埋的记忆破土而出,幼芽萌动,好像仅剩最后一滴水的水囊,沙漠里独行的骆驼客,在咽气的最后关头,闻到了不远处椰果的芳香。我突然意识到,我是那么的爱着村姑,爱着早已远离我的世界。

在我十二岁那年的一个傍晚,与同学去福宝原始森林的暑假,我追逐过一只天堂坝里的天堂鸟整整三个钟点,它撑开金色尾羽,竹林间嬉戏盘旋。我追过十里溪流,漫山杜鹃,没有汽车没有摩托只有五颜六色天堂鸟雄飞雌从绕林间。我追过岸边少女梳洗,山间牧童骑牛,澄碧深潭。我在潭边稍事休息,看钓叟莲娃,把鱼儿桶中装满,看各色水桶纷纷而下,布满山涧。

我追到炊烟袅袅处,天堂鸟杳无踪迹,店家正埋锅做饭。天色向晚,腹中饥渴,拣河边农家小店坐定。野菜,野猪、狍子,更有野羊佐酒。寻窗眺望,竹影婆娑,溪边少女淘洗野菜,潺潺水声在她指间拨动蜿蜒,一如琴弦。少女提篮上楼,桌边坐下,把野菜一一摘净。她的五官玲珑精致,她的手腕温润如玉,她的琥珀翠绿玉镯映衬肌肤胜雪,她的青色长裙白色上衣青葱翠白,平添食欲。

一夜未眠,我怀想那位青葱翠白的少女,想象自己是被那被她洗濯的野菜,在她纤纤指尖盘旋。微熹初露,少女为我熬好绿豆粥,我坐在昨晚靠窗的位置,听她讲她的童年。那个山里的女孩在泸州城的一所学校念中学,趁暑假之机回乡玩耍,帮助父母打点农家小店。我希望那山间的女孩,就这样盛开在山崖间,如杜鹃沉静怒放。而终有一天,那女儿要离开这天堂,离开这土地。她说她向往山外的世界,向外北京,让我心酸。太阳升起老高,天空中又响起天堂鸟雄飞雌从的鸢鸣。我终要告辞,不知今后,还能否遇见这山间小店,能否见到这溪边洗濯的少女。

若有一天,她离开天堂坝,就有如离开了此间的天堂鸟,到了人间。到了人间,是否还有梦幻?我见她在窗口处,向我微笑招手,不禁怔立,双眼模糊。我将眼镜忘记在店家的桌上。我不顾一切冲向小店,那张靠窗的桌边。少女安静的坐着,冲我掩面而笑,把眼镜递给我,凄凉有如天堂永别。

此刻,在那视频里,不施粉黛的笑颜,让我仿佛回到昨天,那个天堂坝,小村口,青葱翠白的少女。她有深黑而睫毛浓密的眼睛,清晨的露珠在她眼眸中滚动,她有洁白整齐的牙齿,常常被不经意的笑容撩起一角,她还有两条灵动的小辫,舒服的搭在瘦小的肩膀上,她的身影娇俏,就像天堂坝里满山开放的山杜鹃,白里透红,令人微醺。

在这种无法克制的狂喜里,我约定在她工作的地方,成都市发动机厂门口与她见面。跟所有离家打工的工人们一样,她过着整齐有序的三班倒生活,我想象,她应该不是穿着洁白的工作服,就是戴着前方有帽檐的小帽,我想象着和她的会面,她会不会手里捧着一个西瓜,就像在电脑中一样对我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把垂落到眼畔的发丝轻轻撩开。因为她说过,要请我吃西瓜。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站在成都市发动机厂厂门口,手里提着一篮子从福宝古镇带回的荔枝,在鱼贯而出的人群中,翘首盼望,不断拨打她的电话,却无人应答,两个小时过去,空荡荡的厂房摆在我面前,干燥的手机被我捏出汗水,湿漉漉的像是一只刚刚拨开的水蜜桃。我失望的站在落日余晖里,像一个挑战风车巨人刚刚失败的唐吉可德,我一个人坐在街道旁万年青丰茂的花园石坎上,把整整两斤荔枝吃了个精光。

我打了个车,颓唐的回到住处,没有洗澡,没有吃饭,躺倒在宽大的双人床上,迷蒙中我起了一次身,两斤荔枝开始在腹中作祟,我起了三趟厕所,到第三趟时,手机响了,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喂,请问你是可儿的什么人?”

“一个朋友。您是?”

“哦,我是她的师傅,她今天下午在车间晕倒了。”

“啊,不严重吧,怎么会事?”

“初步判断是急性肠炎,现在住院了。应该没有什么大事吧。”

“您可以告诉我住院地址吗?”

“成都市第三人民医院急诊病房305室。”

那一刻,我火急火燎的冲出住所,冲到空荡荡的街道上,我给外号猪头,同在北大读书,一同回成都的高中同学打了电话,我问他有没有空,和我一起去买点东西。

那个漫长的晚上就这么过去,我花了半个小时,跟猪头提着一大篮子鲜花,一大篮子各色水果,杀往成都市第三人民医院急诊病房,我和猪头在人群诡异的目光中,不自在的踱步。可儿的师傅,电话中那个中年女人与我攀谈片刻,交代了病情,她没有问我更多的话,要我稍安勿躁,病房里满座着她穿蓝色工作服的同事,都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打量我和猪头,我大汗淋漓,衬衫领子被汗水浸的焦黄,疲软,耷拉在肩头,我的呼吸不再平稳,有如高考出分前等待的刹那,我走进病房,她安静的躺在洁白的床上,像一朵正在枯萎的鲜花,无力的手从被子里垂下,吊瓶一点一点往她宛如玉雕的手腕里输送着葡萄糖。本来,她的头偏放在枕头上,侧过脸,此刻,她转过头,只淡淡的望我笑笑,干燥的嘴唇里微微张开,想要说些什么。我急忙大步走到她床前坐下,吩咐她,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

“你来了。”她还是说了这么一句。

整个晚上,她不断的跟我说,自己很满足,很幸福,师傅和同事都对自己很好,这么小事,却让大家如此破费,她责备我带了这么多东西来,事先却都说一声,更自责说,今天让你久等了。中途她接了个男人的电话,放下后,她淡定转过头,说,他是个当兵的,在部队里开车,比不得你们北大的研究生,天天在外面跑。平时上班无聊,一个人住,也觉着无聊。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好像被人当面打了一记闷棍。

一个星期,都有她的师傅和她的同事们守夜,我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到第二个星期的第一天,她突然给我发来短信。明天有空么,我已经出院了,来我这里坐坐吧。

在工厂住宅区门口,我见到了她,还是有着一副病容,笑容却更加甜美。她领着我走进绿树环绕的厂房,走过空无一人的宿舍,来到她的房间。窗台上放着一双运动鞋,她笑说,这是她最值钱的东西,但之前被偷过一双,所以管理更加严格了,像我这样的,本是不允许进入。在她十二平米左右的房间里,四散摆放着香蕉、苹果、荔枝,一张干净的小桌上,有一只切开的西瓜。她躺在床上,微笑着请我吃,说,就这么一个小病,却让你们都破费了。然后她翻开相册,给我看她姐姐的照片,那是一个戎装的女军人,军校毕业以后留在了成都,她笑说,你看,还是我姐姐好看。我连忙说,当然是你好看。她说你站着干嘛,可以坐下啊,于是我坐下。她又说,你可以坐到床沿上,我说不敢。于是她咯咯笑起来,说,总归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为什么。我觉得我们就是。”

“不是的。下个月,我要到广州去了。”

“为什么。”我心头又一紧。

“姑父给我介绍了个新工作,也是大国企,工资更高些。”

“但你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

“在这里,不也一样么。同事们对我都很好。连你,一个陌生人,对我也都好。”

我整整一分钟没有说话,耷拉了脑袋,像一只打了霜的桃子。倒是她,逼着我吃掉了半只西瓜。

“嘟嘟嘟”我的手机响了,是那个在北京的女人,让我纠结或者无力的女人,我到房门外接了,回来,她轻声问,是谁啊。我说一个朋友,她说,是女的吧。我说是的。她笑说,那怕什么,总归是一个世界里的。

两天后,我飞回北京,再没有见过她。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孤身一人在北京城里游荡打拼,不分白昼的码字,不分青红皂白的打架斗殴,抽烟喝酒,一天一天听中关村的车水马龙碾碎睡眠,一天一天盘算车市房价鸡犬升天,一天一天盘算三里屯儿后海的北京一夜,一天一天盘算泡妞了分手了结婚了买房了外遇了,我就一天天更想念我的十二岁,我的天堂坝,天堂坝里把那一抹青葱翠白,想念在成都发电机厂的那一个星期,想念和可儿的聊天,想念她逼我吃掉的半个西瓜。总有一天,我吃腻了东来顺儿的涮羊肉,全聚德的烤全鸭,法源寺的驴打滚,簋街里李鬼当李逵卖的串串香盆盆虾,后海北海中南海一切霓虹艳影,酒肉征逐,厌倦了校内校外,白天黑夜,男人女人,明里暗里一切海誓山盟爱情暧昧纠结无常,对一切车展楼展裸体模特展798现代艺术展三里屯儿丰乳肥臀展视若无睹。我一定要衣衫褴褛,孑然一身,内心澄澈,坐火车,坐汽车,坐自行车,一路飞跑,回到那个山涧小店,回到天堂坝,若是那个女生还在桌边,还是那么青葱翠白,对我微笑,我一定要捉着她的手,为她默诵《庄子。秋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径流之大,两岸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于己”。

(采编:徐海星;责编:徐海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