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关村###
我一个人坐在咖啡馆,这里是中关村。没有村长,美女很多,过马路从来不守规则,破旧的地方同样需要翻修。
这是一间韩国人开的咖啡馆,椅子有点高,敲键盘不舒服,书架上摆的书不是那么无脑。以前有篇文章流传很广,名字叫“我奋斗了十八年,才和你们坐在一起喝咖啡”。我的故事没有那么惨烈,只是有些惨淡,因为现在的我是一个人,玩得好的弟兄姐妹都走了,离开北京了。
我从一个小山村考进大学,一进校门就将深深的自卑埋在心里。我跟同学们说,小时候家里穷,炒菜没有油,爸爸去邻居家借了两酒杯菜籽油,妈妈用口罩蘸了沿着锅涂一层,然后将菜下锅。这当然是我瞎编的,同学们哈哈大笑。我比较幽默,一定程度上遮掩了自卑,虽然普通话说得很土,他们一点也不嫌弃,喜欢和我玩。
我第一次进咖啡馆是和张大彪一起,结账时我坚持AA,他同意了,这是他的风度。张大彪长得帅,举手投足有派头,精英范儿很足。他喜欢和我扯闲天,总是先高谈阔论一番,然后说“你来自基层,熟悉情况,你觉得呢”。我虽然来自基层,但是从小埋头学习不闻窗外事,算不上了解情况,只能说说家乡的人和事,不知道对于张大彪的治国理政有没有帮助。很久之后,有人跟我说学校的实践团到地方上和别的院校联谊,团队负责人开口就说你们地方院校怎么怎么样,搞得对方非常不爽。我听后笑笑,说这个带队的情商也是够低的。不过在当时,我在张大彪面前没有觉得丢面子,自己的经历和他的算是优势互补。 在张大彪的影响下,我在校团委的职能部门混过一段时间。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好好学习,爸爸妈妈打电话给我,说的总是“好好学习钱不够了跟家里说”。搞人际拉关系非我所长,学生社团里勾心斗角,我夹在中间很为难,活动慢慢就不去了。时间长了,我开始明白这些都是正常现象,在什么地方都会遇到。在当时我心里受不了,一直以来期待向往的大学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有种幻灭感。没办法,只能和学生官僚一拍两散,从此之后再没复合。
后来老师跟我说这是一个立场问题,站在什么样的立场,就会看见什么样的世界,基本立场站住了,大致就决定了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决定你立场的,不是学了多少知识、读了多少书,而是天性和禀赋,某种先验的的东西。我那时候刚刚开始求学,老师的一番话让我受到巨大震撼,他的原话更加精巧、有说服力,只是我现在记住的不多了。
我也没能做个完全清高的人。保研的时候,张大彪在学工系统工作,我托他打听了不少消息。后来我请他喝酒,张大彪说我的性格不适合混体制,还是单干容易出成绩,还说他虽然是学生干部,其实更愿意和我这样的人打交道。此时我们比大一时候生疏了不少,他说话也习惯了打官腔,我不知道他的话里多少是场面话多少是真心话,就笑笑说你喝多了。
印象中我和人激烈争辩只有一次。张大彪让我回团委工作,不喜欢搞关系可以去清闲的部门当笔杆子,我不去。后来我俩两吵起来了,先是甩了对方一通脏话,然后开始争一些救国救民的问题。现在回想起来只会觉得傻逼,但当时年纪还小,感情都是真挚的。
张大彪说读书不能读得一身文人气,总是批判不去建设有什么出息,多骂几句废话不能让世界前进得更好。
我说扶大厦于将倾是本事,扶阿斗才是没有出息。
张大彪说汉献帝不得不扶。
我说你是傻逼,这是台湾谢长廷的话,而且谢长廷最后也没能成曹操,你学谢长廷的话以后更不可能成曹操。
现在我承认这话说得过分了,张大彪是有抱负的人,他会记一辈子的,虽然这和记仇是两码事。他听后扭头就走,隔了几天发短信给我,说烂文人又臭又硬。我回复他,说领导干部不能有架子,你合格了。
张大彪不能算顺风顺水,最大的挫折是输掉选战。
团委官僚习气很重,张大彪想换个环境,做些活泼向上的工作,大三参加了学生会选举。张大彪身上是有能量的,只是这种能量长期处于压抑状态。有一次系里开会学习领导讲话,老师和学生骨干都在。进入自由讨论阶段,有同学说现在左派和右派都是少数,大部分人的政治态度是温和的,属于中间派。说这话的是个长相清秀的研究生师兄,老师们向他投去了赞许的目光。这时候,作为本科生的张大彪举手要求发言,他说他不同意师兄的观点,现在大部分人的政治观点是右的,只是大家藏在心里不说。系里的学工老师为了稳住会议方向,半开玩笑地说,大彪啊,别人藏在心里不说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我在心里暗暗替张大彪担心,如果他是这样想的,以后进入体制心里一定会非常纠结、痛苦。
张大彪的选战打得轰轰烈烈,那一阵,连成天躲在宿舍的我都感受到了他的宣传攻势,像章传单满天飞。我可以肯定,选举期间是张大彪最忙碌最快乐的时光,像章上的他笑得那么自信,印在传单上的标语是“要选就选咱彪哥”。张大彪的努力并未换来应有的结果,他输给了暗箱操作。失败以后,他在网上发了选举感言,一时引起轰动,也赚取了团队里不少漂亮小美眉的眼泪,这一点我挺羡慕。我听同学说,学生会选举要是所有学生人手一票的话,张大彪百分之一百当选,他的做法太西方化,搞得像美国总统大选,所以引起少数权贵的不满。这个说法还算靠谱,可是我不敢全信,要说权贵,张大彪自己不就是权贵么?
张大彪找我喝过一顿酒,我知道他心情不好,就一直和他说好玩的,让他介绍我认识竞选团队里的美女。张大彪自始至终没有提竞选的事,问我以后的打算以及班里的八卦。他比以前成熟了,我替他高兴,也就顺带着说了一句真心话。我说既然你选了这条路,就不能总是和我这样的人走得太近,多去结识权贵。他没说话,点点头,和我碰杯。
我去保研面试,发现张大彪也在,手里拿着表格。我问他怎么也在,他说系里人手不够,临时找他当秘书组织面试。我说权贵真是无孔不入啊。面试完毕,他和老师们在屋里登记分数,过了好长时间,他出来跟我说我通过了,看得出来他替我高兴。我问他毕业去哪,他说中央选调或者地方选调吧,具体的选择过段时间才能定。
张大彪最终选择了去地方,广西北海,离家离校十万八千里。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崭新的研究生宿舍整理床铺,他发了两条短信。第一条是:兄弟姐妹们,哥们下基层了,广西北海,这是新号,常联系。——张大彪。第二条似乎是专门发给我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实话实说,那一刻我的眼眶湿润了,大一时候那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张大彪仿佛又出现了,他就坐在我对面,谈农村的破败,谈城市的浮华,谈得口干舌燥喝一口水,“你来自基层,熟悉情况,你觉得呢”。
我在心里佩服他,也祝福他,只是不想太矫情,短信只回复了两个字,“蛤蛤”。
###美国###
我和张大彪吵完架,心情很糟。
退出学生社团,要说一点不后悔,那是不可能的,虽然我觉得“人脉”、“人际成本”这样的东西全是垃圾,可是完全不与人交往,确实很难做到。
很长一段时间,我真的这样做了。在宿舍、图书馆、咖啡厅找个角落蜷缩起来,做喜欢的事。
我没吃早饭进了图书馆,不间断读了九个小时《柏拉图全集》,王晓朝翻译的,译文很烂,到下午四点半,我把四本都翻完了。那一天是我本科时代最美好的回忆之一,到了一百岁也可以跟别人吹牛逼炫耀。之所以美好,还因为我把书合上的时候看见了坐在对面的漂亮女生。
哦!柏拉图赐给我的礼物,张小雪!
我不是想编造一个烂俗的图书馆爱情故事,事情确实就那样发生了。为了全方位观察张小雪,我端着满满的水杯假装去打水。她头发很长,生殖能力强的表现,为了看书方便扎了起来。穿着白毛衣,日系那种,很宽松、毛茸茸的。腿好长好长啊,坐着都能看出来,灰色的袜子有点薄,她一定很冷吧,让我摸摸多好!可能我的眼神太饥渴,张小雪应该察觉到了,捋捋头发,把书举起来又放下。
我走过去:“同学你听见了吗?”
张小雪看看我:“什么?”
“同学你能听见我砰砰的心跳声吗?”
张小雪听懂了我操蛋的问题,翻了我一个白眼,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她说我没听见你的心跳,一直在听你的肠鸣,你是不是没吃饭。虽然我有些尴尬,但是刚刚读完柏拉图,当然是雄辩滔滔。我说十九岁的男生你知道吗,在球场上可以跑得像风一样快,对知识和美女的渴求像猛兽一样饥渴。张小雪被逗乐了,这次笑得露出了牙齿,像狗牙一样整齐。她说你翻书也像风一样快,能记住吗?这时候我肚子又响了,于是机智地提议去食堂吃饭,去晚了抢不到好吃的。
真是饿了,我一口气吃掉九个包子。吃完了我问张小雪自己的吃相美吗,张小雪说没关系,她妈妈说男生吃的多是好事情。张小雪说她想学英美文学,将来想去美国留学,正在背托福。她问我是怎么打算的,这下把我问住了,只能实话实说。她听后点点头,留在国内也很好,是金子在哪都会发光。这样说话很善解人意,我还是觉得自尊心被戳了一下。
之后就换成她主动了,当时我觉得奇怪,后来明白了,张小雪的主动不止是性格好的原因,也需要很大勇气。可惜我那时的自尊其实是源于自卑,没有足够的勇气回应张小雪。从食堂回图书馆的路上,我话很少,一直是她在说,于是我知道了张小雪的淑女形象背后藏着一个女神经病。晚自习她把座位挪到我旁边,把奥利奥分给我吃,图书馆闭馆音乐响起的时候,她让我送她回宿舍。
张小雪要给我过生日,我说我从来不过生日。她说给你买个蛋糕吧,我说我从来不吃蛋糕。她有点不高兴,最后还是送了我一杆钢笔,让我好好写东西,我板着脸说谢谢,她赶紧跑了。张小雪还会送我水果,她买的水果都神经兮兮的,比如让我吃木瓜、榴莲,大冬天送椰子,凿了洞送到我手里汁都冻成冰了。有一次她正常了,三伏天喊我吃西瓜。我两俩坐在宿舍楼下的长椅上,我像猪八戒一样啃掉好几片,她突然将西瓜皮砸在我脸上。
“要不是你撩骚,我也不会这么厚脸皮送这送那。”
我当时就吓尿了,脸上还沾着西瓜子,直愣愣看着她。
“我操你大爷,你再不表白,老娘就跟别人了!”
我当时第一反应是脱口而出一句“操”,擦擦嘴问她肿么了。然后张小雪就哭了,我心一横就把她搂进怀里。明明知道最后不能在一起,还是这么做了,还不如一开始我主动点,那样的话张小雪就不会哭了。
张小雪天天和我黏在一起,夸耀美国有多么牛逼,我话少的时候,她就会说你知道吗我们美国怎么样怎么样。斯诺登事件之后,学校电视台闲得蛋疼,在宿舍区搞了个采访,采访各种路人对窃听门的看法。一个女记者拦住了我和张小雪,记者是师妹,长得不错,我多看了两眼。张小雪大概吃醋了,回答问题的时候像打了鸡血一样,各种学识炫耀外加英文单词往外蹦,用中文说的时候强势排比,我们美国的自由怎么怎么样,我们美国的民主怎么怎么样,我们美国的法治怎么怎么样。师妹有些不服,问窃听门难道不是美国自由民主的讽刺吗。张小雪说你这个问题太笼统,应该分开看,然后旁征博引又爆了师妹一轮。
师妹的最后一个问题是:“美国这么好,难道一点缺点没有吗?”
张小雪把手一挥:“美国太牛逼了,美国没有缺点!”
女记者的身后站着人高马大的师弟,扛着摄像机,憨厚的脸上满是汗珠。他放下摄像机,对我笑笑,安静而友善。
一起上课的时候,张小雪让我看她的手机。她微信关注的都是什么瘦腿、减肥、女人心计一类的无聊公共号,这次让我看的是瘦腿推送的一个的调查,说女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被摸大腿会促进血液循环,更容易瘦腿。我就伸手摸摸她腿,说手感不好。她问为什么,从课上追问到课下,像神经病一样。我说下次穿丝袜,最好是带点花纹的那种,摸上去有起伏感。她骂我变态,然后过几天穿了带星星花纹的黑丝,大老远就冲我喊“快来摸快来摸”。
彼时秋风正劲,银杏叶满天,校园里一片金黄。
后来张小雪去美国了,走之前留给我一本书,扉页上写的是 Detour to Romance 我翻译成“曲曲折折浪漫路”,张小雪说不错,接近我们美国的翻译水平了。
我得承认,张小雪的神经兮兮有时候让人受不了。她的脑子很清楚,不仅比同龄的男生懂事,也比同龄的女生更懂事。张小雪去美国之后没再联系我,我也没联系她。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
###办公室###
按照系里要求,大学三年级需要完成一篇学年论文,鼓励学生自己联系导师,自己不联系的系里指派导师。我平时疏懒惯了,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大概五月份的样子,窗户外面开始有蝉在叫。我接到一通陌生电话,说是我的指导老师,我问什么指导老师,对方说你这个同学也真是的,压根就不知道学年论文的事情吧,怪不得一整年都没有联系我。我意识到问题严重了,赶忙道歉,并不断强调自己真的疏忽了。
老师说你先来我办公室一趟吧。
办公室很雅致,书架之间有几幅版画。老师问我论文的事情怎么一点不上心的,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学科。我说女朋友今年出国,和我分手了。他哈哈大笑,说你很厉害嘛,能把师姐追到手,现在女孩子可不喜欢比自己年纪小的啊,不像我们那时候,女大三,抱金砖。我刚想笑,他又板起脸,说这都五月份了,六月要提交论文,总不能我帮你写吧,你把以前写的东西整理整理先弄一篇应付过去,毕业论文再好好写。
我觉得这个老师很实在,回去下了一番功夫,新写了一篇送给他看。他又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你看了不少书,想法也很尖锐,但是有两个缺点,一是喜欢反驳别人,二是论文没有注释,这都是大忌,必须得改。我给文章加了中英文注释,又缓和了行文语气,再次送给他。他匆匆浏览一遍,表示满意。
老师泡了两杯茶,推给我一杯。看我不爱说话,他就打开了话匣子,说年轻时候插队挑土建大坝,后来被发配去修铁路,和少数民族打架。我越听越带劲,情不自禁问以后能不能跟着老师学习、读研究生。他笑笑,问我对哪些方面感兴趣。我说想关注一下农村城市化的问题,解决农民问题的根本之道是消灭农民,城市化不能走回头路。现在想想这些大而化之的命题会觉得脸红,老师当时很宽容,鼓励我多看些资料再作出更精准的判断。
研究生三年,我每个周末都会捧着一堆资料去办公室求教。在喝茶聊天中,我读了米瑟斯、哈耶克,和老师一起看了电影《美丽心灵》,他还抽空和我一起读《死屋手记》。很长时间我都没意识到老师只有我一个研究生,后来消息灵通的张大彪告诉我老师年轻时候犯过“政治错误”,八九年差点坐牢,老先生保他过了关。这么多年他在系里一直是边缘人,开课也少,几乎没有学生找他指导,我是误打误撞才成了他的学生。
老师很勤奋,一个人的工作量相当于一个团队,虽然辛苦也有好处,大量基础工作让他对数据和材料非常熟悉。我提出分担一些简单的工作,帮他跑跑腿,他说太耽误时间,你们年轻人应该有自由时间好好看书,不要被老师的研究项目绑架。我开玩笑说你就我一个学生不用白不用,他乐了,说也行,年纪大了精力确实跟不上了。
说是简单的工作,老师总把最重要的数据处理交给我做。他说天才的禀赋也比不过长期的训练,要珍惜年轻的时光。现在的政治环境偏紧,学术环境太松,很多学者多少年不出成果还洋洋自得,现代学术条件不允许这样,他们不合格。很多人之所以松松垮垮是觉得没劲,觉得没劲是因为时代环境太龌龊。年轻人能做的就是自己上紧发条,为未来做准备。
大学者也有无脑的时候。有一次老师带我出去调研,调研地点是一个全国贫困县,我们走访了几户村民,家里都超生,女孩早早就辍学了。老师临走把口袋里的钱全掏出来留给他们,让孩子去上学,我也跟着把钱全拿出来。走到村口,我们的心灵都被刚才的善意充盈得满满的,然后发现没钱坐车回县城了。总不能再回去问人家要吧,老师摸摸口袋,还有两个钢镚,我的口袋则全空了。他看见村口的小店里有个赌钱机,两眼放光,把钢镚塞进去了,不到一个小时赢了七十块,六十买了车票,剩下十块吃了两碗面。老师在车上跟我说赌钱机的选项不多,大致算算概率,加上点运气还是能赢的。
我和老师起冲突是快毕业的时候。那时候我想早点工作,缓解家里的困难。我把硕士论文送给老师,他看了很赞赏,逗逼地从衬衣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放到我面前,it's my honour。我两都大笑,这是《美丽心灵》的片段。然后我就脑洞大开,不识时务地谈起工作的事情。他听说我想考公务员当即大怒,说你本身就是学经济的,我带着你读了三四年书,原以为你是懂道理的,你天天帮我处理数据,这个社会溃烂如许难道你心里没数吗,你要是想工作养家糊口我只是觉得可惜,你要是进入体制以后便不再是我的学生。我想缓和一下气氛,就说老师你怎么讲话还蹦出文言词了,有点像鲁迅的口气。老师一点都没笑,我知道完蛋了,因为我已经下了决心去工作,不可能退让。当时我心里也急了,不想再争吵,只能用我所出生的小山村里最原始的方式,跪下来给老师磕了一个头,走了。
老师最终把我留下来了。他说马克思韦伯那两篇演讲你也读过,里面就引了两位文学家,都是俄国的,一个是托尔斯泰,一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带你读过他们的小说,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去圣彼得堡犯罪,而是去西伯利亚赎罪,赎罪的方式就是排除一切干扰,锄草、劳动、休息,循环往复永不止息。我觉得这个老头有点肉麻,但多少还是被感动了。老师说《美丽心灵》里导师对纳什说 you haven't focused,三心二意是学人的大忌。我没再找借口,答应老师继续完成学业。他点点头,说我那天磕头的举动挺吓人,而且土得掉渣。
老师的办公室在一栋古建筑的二楼,南面向阳,窗外树影婆娑。
###宿舍###
博士入学,我的宿舍在靠近楼道的位置,和盥洗间斜对门。我们系人数少,这一届招进来的男生是奇数,于是我就被发配到“天涯海角”,一个人住。
盥洗间附近是背着室友打电话的好地方,如果哪天晚上碰巧有和女朋友吵架的哥们就彻底瞎了,在电话里能吵一两个小时,并且吵架内容信息量极大,引人入胜,于是什么事都别干了,安安静静在宿舍里当听风者。那段时间,我疯狂地爱上了重金属摇滚,买了两个音箱,摆出嚣张的架势和电话婊硬扛。
这种状态没能持续,宿管中心的老师找到我,说有个物理系的博士,室友说他精神有些失常,不愿和他一起住,其实只是性格有些孤僻,没他们说的那么严重。现在学校没有空闲的博士生宿舍,考虑到你做过一段时间学生工作,又是老(chun)党(diao)员(si),想安排他和你一起住。我在心里呵呵了一下,估计他们觉得我精神也有问题吧,正好可以住一起以毒攻毒。我说没问题,组织上培养我这么多年,这种时候当然要服从大局。宿管老师又夸了我几句,笑吟吟走了。
马克是大半夜搬进来的,我早上醒来发现对面床上睡了个人,吓得半死。既然见识了他的神经病,我就老老实实生活,不去招惹他,也不主动和他说话。马克有一些不好的习惯,比如我在电脑上工作,他总要停在那看一会,我很烦他这样。有一次他站在我后面看,然后发出一声冷笑,我后背凉了一下,手里虽然还在敲键盘,脑子已经乱了,在想这个家伙会不会有一天拿刀砍我。马克先出声了,他指着电脑屏幕,说这个数据是错的。我看看,说数据跑过一遍了啊,应该不会错,不过这个是分枝上的,也说不定。他拿了纸笔在我桌上写了一阵,就坐到自己床上啃面包去了。我看看他的演算,用英语形容就是neat,而且neat一逼。我又仔细算了一遍,那个数据确实错了。
我停下手里的活,说行啊哥们,你够牛逼的,心算就搞定了。他冲我笑笑,说以前搞竞赛算过类似的,所以能记住,遇见新的也得老老实实算。马克夸了我两句,说我数据做得扎实。慢慢我发现这个家伙聪明绝顶,还很谦虚,事实上他遇见新的数据也还是心算,很少出错。马克时不时和我讨论奥古斯丁、托马斯阿奎那,最后说物理做到最后都是哲学,给足文科生面子,说明他很会做人。在马克面前,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只要稍微装个逼,马上就会被戳穿。原来的室友说他有神经病,估计是他们太笨蛋了所以受不了吧。
马克学的是理论物理,经常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我有一次小心翼翼问他为什么不出国,开玩笑说学校里最闲的人就是物理系和中文系的博士生。马克说他的主要工作是数学,在国内也一样。他每天过得像个文科生,看历史书、哲学书,还读读佛经,真正辛苦的工作在午睡之后到晚饭之前,大概有三个小时,在草稿纸上写个不停。吃过晚饭就拿着草稿纸看,有时候睡前把草稿纸撕掉。
有一天晚上,马克盯着草稿纸看了好长时间,然后仔细叠好夹在书里。他看起来心情很好,问我留在学校做研究是为什么。我说一方面喜欢,另一方面希望自己的工作对改进社会有用。他表示赞同,说自己的工作今天可以告一段落,还兴致勃勃和我一起看了美剧。
马克用英文写了一篇论文,让我在文字上给他把把关。我看了一遍,说卧槽你这个论文整篇就没几个英文单词,全是运算过程,让我看个毛。后来论文发表了,引起不小的轰动,我在网上搜过一些评论,都用了breakthrough这个词。我替马克高兴,他终于熬出头了。
出了名,马克的生活没变,日子还是那么过。似乎他在解决一个更难的问题,每天工作时间更长,经常眉头紧锁。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悄悄退出宿舍,到老师办公室或者图书馆继续工作。马克在学术上的成就一定会远远超过我,不能打扰他。后来我睡觉半夜翻身的时候,看见他的台灯还亮着。我叫他,半天他才答应,我说想不出来就休息,别把身体熬坏了。他把眼镜摘了抵在嘴角,说自己也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态,是搞研究作贡献,还是硬赖在学校不走。我一时没答上来,就说你别多想,早点休息。
直到今天我都在后悔,当时应该和他多说一会,哪怕是废话,我想当然的以为马克不想听废话,其实不是那样。
说到这,结局大致都猜出来了。对,马克死了。他是突然死掉的,不是自杀,在床上坐着就没了。送到医院心跳已经停了,医生查不出原因,除非解剖。马克家人不同意解剖,一直问我马克的情况,我也觉得有责任把马克寡少的语言复述给他们。马克死前一直在嘀咕,说有个小瑕疵,之前他想问题从不出声,我就问什么瑕疵。他说问题解出来了,有个范围要限定,可是有个数总在跑,捉不住。我走过去看他的演算,根本看不懂,草稿纸上密密麻麻。马克确实遇见了大困难,他是从来不屑把每一步思考都写出来的。
我听过不少个版本的天才之死。据说中国刚开始市场经济的时候,经济系有个老师跳楼自杀了。还据说有个数学家点错了小数点,算不出来急的跳楼了。马克死后,我把他的草稿纸收起来,找数学系、物理系的老师看,我怕他因为某些傻逼的原因死了,虽然我心里固执地认为以他的才华不会犯低级错误。老师们看了草稿纸,都说短时间完成这样的工作量简直是奇迹,但他们也不知道具体问题出在哪,完全看懂马克思考过程的没几个。有个数学系的老先生很认真地把马克的草稿纸复印了,过了一个月打电话让我去找他。他先把马克的草稿纸还给我,说虽然复印了,不会剽窃。然后他拿出自己的演算,老先生说这个孩子思维太跳,我顺着他的思路换了一种更稳定的算法,最后有个变量没法确定范围。我看看老头的演算,最后是个字母,马克的草稿纸最后是个1,画个圈打了问号。
最后老教授征求了马克家人的意见,将他的演算加以整理,以马克的名字发表了。他做了一项了不起的工作,把命丢了。我没有觉得太遗憾,马克自己也不会,他死在了智力的顶点,这是聪明人的荣耀。
马克是我在学校最后的朋友,我们的友情原本可以更长。
我在学校十年了。
十年前,我刚刚迈进校门,师兄告诉我男人之间的玩笑只有两种,政治和性。和张大彪讨论国家前途的时候,和张小雪讨论丝袜的时候,我是由衷感到快乐的。现在回想起来,我会嘲笑当时的自己,即便是这种嘲笑,也能让我忘记现在的一切烦恼。唯一让我感到沉重而难以挣脱的,是老师和马克这样的人,他们未完成。我知道自己穷尽一生也只能换来一个未完成,像无尽隧道里的旅人。而过去呢,张小雪硬生生将我挡在机场闸口外面,而现在呢,张大彪在光秃秃的地头晒得黝黑。我们的所有期盼都是残缺,回忆也只是模糊。
有一盏台灯,灯罩是浅蓝色的,上面落了一滴巧克力。有只毛毛虫在灯罩里面,看见了外面的斑点,慢慢靠近它,伸展躯体与它重合,然后一动不动,直到被烤焦,重重跌落在冰冷坚硬的坟墓上。
(采编:徐蕾;责编:刘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