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练字,偶然见到赵孟頫的字帖,一下便喜欢上了,想学赵体。我外祖父却不让,非要我学颜体,还说了四个字“字如其人”。年纪大了点,细细体味,好像是这么个意思:颜鲁公壮年抗击安禄山,晚年出使李希烈,有始有终坚贞不屈,学颜体,就是学那股子浩然之气。而赵孟頫的字,端丽柔靡,媚若无骨,总有几分曲意逢迎的味道。
所谓“字如其人”,好像也没什么科学依据。但话说回来,一个人的性格,会在姿态言语种种行为间不经意流露几分,从笔迹探究人的性格,还是有点道理。要是反过来,“人如其字”,大概是说练字也是磨性子,练什么笔法久了,性子也就往模子里去了。
对于赵孟頫的字,历来说道很多。傅山年轻的时候推崇赵孟頫的字,甲申国变之后,一改平素所为,反过来最鄙薄赵孟頫。这显然不是艺术原因,而是政治原因——赵孟頫身为赵宋血脉,却做了元朝的官,现而今大明完了,大清坐了龙庭,写赵孟頫的字,岂不是有几分不快。真要论起来这没啥必要,傅山这么做,更多是种姿态和自我期许,连赵孟頫这种人的字体我都不写,你还指望我做赵孟頫那样的人?
说起傅山傅青主,的的确确是位奇人。我到太原,到处都是傅山,什么傅山公园、傅山酒店,还有傅山医院,就差个傅山武术学校。晋祠里面有傅山的字画,饭店里面有道小吃,叫头脑,据说也是傅山的作品。在自己的故里享受如此待遇,傅先生怕是独一份。当然,太原人民如此敬重傅山,也是有理由的,说起十项全能,傅山怕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独一份。傅山的书画自是极好的,还写过文章专门阐发书法理论,看他的诗,还是喜欢赵孟頫的,只是嘴硬,非要“划清界限”。傅山诗曰:秉烛起长叹,其人想断肠。赵厮真足奇,管婢亦非常。醉起酒犹酒,老来狂更狂。斫轮馀一笔,何处发文章。虽然对赵氏夫妻用了侮辱性的字眼,但还是想他想到断肠,而且认为赵管夫妻“足奇”、“非常”。这种政治正确的心理暗示也好,心口不一也罢,我看到这段,总是嘿嘿一笑,毕竟文化人,还是得端起来些。
当然傅山除了书法理论,还写过很多书。其人心思机巧,涉猎多门。傅山通医术,你去查,能查到几本书:《傅青主女科》、《傅青主男科》、《傅氏幼科》。因为妻子体弱多病,为照顾老妻,傅山尤其精通妇科。除了医书,查着查着赫然发现一本《傅山拳法》,这老先生还是位习武之人,不仅自己练,还写秘笈,据记载,还有过实战经验。想也难怪,当时天下多事,行走江湖,不会几招,的确难办。
我最早知道傅山,是看梁羽生的小说《七剑下天山》,里头有位不穿缁衣穿红袍的道士傅青主,是天山七剑之一。在《鹿鼎记》里面傅山也出过场,大体是和顾炎武一起出场,顾炎武有句话半是恭维半是钦佩:超然物外,悠然天机,吾不如傅青主。陈査二先生读书底子厚,把傅青主写进武侠小说里,大概和他练武有关。明亡之后,傅青主为了不削发,于是当了道士,为了表示效忠前朝,穿一身红衣,红就是朱嘛。
傅青主、顾炎武一代人,被时局搅了一生。抱定气节也好,责任也好,新朝的官是不做的,但这种对抗,渐渐地也就弱了下来。他们自己不做官,大多却默许子孙与清朝和解,黄宗羲王夫之都是如此。总说书生误国,国又如何不误书生呢?
黄景仁有首诗,说傅青主这批人,也说他自己。照录如下: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來薄倖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莫因詩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世人提到这首诗,基本都用来论证读书人的“无用”。但要看原诗,分明是不平和无奈。正因为十有九人堪白眼,方才百无一用是书生。中国这地儿,权力从来都比思想更好使。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分明是味正能量的麻醉药,实际情况往往相反,不是得了民心,才得天下,而是得了天下,自然就得了民心。
清诗我最喜欢两个半人,其一就是黄景仁。黄景仁只活了三十五岁,大多在颠沛流离中度过。郁达夫写过篇小说《采石矶》,写的就是黄景仁。当然郁达夫通篇,都有他自己的影子在。郁达夫赞许黄景仁,也对黄的经历心有戚戚。说实话,郁达夫过的可比黄景仁好多了,既能鞭名马,还会累美人,黄景仁可没这日子。黄景仁除了在毕秋帆门下当幕僚,过了两年太平日子,其他时间大多在躲债,最后死在躲债途中,要不是洪亮吉出手相助,连葬都下不去。郁达夫对黄景仁的心动,更多是那种忧郁孤愤的诗人气质。但是郁达夫吧,文人多情,而且有点痴。对郁达夫这种才子来说,他爱的就不是姑娘,而是他自己的那种感觉,那种让他有“诗意”的感觉。他爱的是美,姑娘只是美的载体,于是乎——见一个爱一个,还都真挺用情,美的载体何其多哉,哪里有一无是处毫不可爱的少女呢?文人的傻气,是少了点决绝的狠辣,多了点呆傻的可爱,他们总爱别人,也总会有人爱他们,但也正因为缺乏否定自己的决绝,敢拼一把的狠辣,难免沦为一事无成的零余者。襟抱难开,只好写字,太宰治也是这路人。
除去黄景仁,清诗我喜欢的另一人即是傅青主的同代人吴梅村。吴梅村为什么是个好诗人,也因为他“一事无成”,哪头都顾不好。秦淮八艳,侯朝宗有李香君,冒辟疆有董小宛,江左三大家另两位,龚鼎孳有顾横波,钱谦益更是把到了柳如是。他倒好,给陈圆圆写了首诗,可陈圆圆毕竟是别人娇客,卞玉京倒想嫁他,他却不敢和国舅抢,真是懦弱到让人想揍他。身为钦点的崇祯朝榜眼,还是耐不住,和龚、钱都做了清朝的官,晚年又因此极其后悔,真是彻头彻尾的半吊子。也正因此,他的诗写的曲尽心事,能打动人。“冲冠一怒为红颜”、“我今不死非英雄”都是一等一的好句子。有年我路过太仓,想起这位纠结了一辈子的榜眼郎,便送他首诗,有一联是“徒然消息张苍水,如是衣冠钱牧斋”,不知他泉下有知,读到这句,会作何想。至于两个半人那半个,是陈寅恪之父散原老人。
当然,吴梅村黄景仁水平一流,名气只能算二流。清代最有名的还是纳兰容若,我和王国维一样,最喜欢“夜深千帐灯”,因为开阔无小儿女态。纳兰词名曰“饮水”,恰如其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纳兰擅长白描,无论是当时只道,还是人生若只,都是一种技法。这种技法,就是“与有情人说情事”、“与有故事人讲故事”,因此动人。就像失恋的人听苦情歌,会觉得句句都在说他。就像文艺青年听《董小姐》,不管有没有故事,都感觉自己好像有了故事。
只是人生苦短,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于是诗人便要代人诉说哀伤。黄景仁和自己的表妹有过一段,最终不了了之,黄景仁有诗记录此事,中有两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是啊,星星总是相似的,月夜也还是那样,但昨天早已回不去了,在此自伤自怜,除了徒增烦恼,又能有什么用呢?
人在江湖,有聚有散,不过是同行距离的长与短,终究还是要分别。只不过别后重逢,说起的不仅是一言难尽,怕是有些话,也难以开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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