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整理以前的饮食笔记,发现独独少了家乡的鄂菜这一大体系,所谓饮食笔记,也就是一个绿皮的小本子,密密的积攒着到过的地方,吃过的美食,读过的历史,要是有缘面见大厨,往往还能附上美食的详细做法,这一百来页的本子虽说不如日记本来的亲切,也算是个安放时间的地方,偶尔翻来还能闻到一阵菜香,然后勾起些许混杂着口水的零散记忆,在无缘饕餮的日子里勉强算个慰藉。
不写家乡菜的原因现在回想起来能列举个七八条之多,归根到底,不如用个“太熟悉”来概括。“如数家珍”这个词我向来以为它只属于《红楼梦》里的王熙凤,现实里“家珍”对于我来说往往是最难数的东西,有时候我们能对故宫里的建筑布局舌绽莲花,却很难对自家一把椅子的来龙去脉道个点滴,我们对巴黎时装周上的春季款评头论足,却很难给自己身上的一丝半缕打个分,刨去传统意义上的谦卑带来的尴尬,我想影响更多的还是我们的“熟视无睹”。
当然,鄂菜的地位也着实尴尬,若按传统意义上的八大菜系算,鄂菜是不入流的(十大菜系中倒是有一席之地),因其在饮食文化的延续中丢了几分正统,业界名家整理菜系时发现竟然难以给鄂菜一个准确的定位,只得作罢。但追本溯源,作为楚文化的载体,鄂菜也当属名门之后,《楚辞·招魂》里的“大苦咸酸,辛甘行些”等句,生动地从味觉上描述了一场楚人祭祀的盛宴,而其中提及的多种食材和烹调方法,大抵算是鄂菜乃至整个南方菜系滥觞前的雏形。只可惜后来乾隆爷给武汉冠了个“九省通衢”之名,人马来往间,烹饪方式的融合,食材的互通,百姓口味的变更,给荆楚大地带来经济繁茂之余,却凋零了鄂菜本来的面貌,川菜,湘菜的辣,淮扬菜的甜鲜,鲁菜的咸,五味杂陈,让鄂菜面目全非。更有码头文化造成的快餐业的兴起,以致“热干面”、“豆皮”等小吃也开始在鄂菜中慢慢唱起了主角。要说鄂菜本来什么样,后世之人早已难以言说,我们只能勉强从汉赋《七发》里记载的“牛脯烧蒲笋,鲤鱼缀紫苏”这些干瘪无味的菜名里猜测其中的奥妙。不过有一点倒是能肯定,鄂菜的食材选用是极为考究的,云梦大泽的涵养,江汉平原的沉淀,让楚地的物产得到了极大的丰富,荆江水系改造前,鱼米之乡的嘉名得由湖北与苏南地区平分秋色。《吕氏春秋·本味篇》里载了一段伊尹的评价:“鱼之美者,洞庭之鲭……菜之美者,云梦之芹,果之美者,汉上石耳。”要知道中国传统饮食对食材的要求很是严苛,大厨伊尹对楚地食材的不吝赞赏,让人对鄂菜之美倒也能揣测个两三分出来。
想起在自己的绿皮小本上给鄂菜添上一笔,说起来也是机缘巧合,前两天和几位友人在路边烧烤摊旁小酌,三杯两盏间倒也提到了吃的话题,一时兴起便把各地的名菜几乎说了个遍,末了还不忘把桌上的烤鱼评价一番,要是烹饪方式能分个三六九等,我常常是把“烤”放在末流,从“色”“香”“味”“意”“形”“养”这几个维度来看,烧烤是将“色”,“形”,“养”完全抛开不谈的,再加上孜然,胡椒调味,食材的本味全无,对“味”的评价可能也得两说。一条活鱼,经这么一折腾,着实可惜。可这鱼究竟怎样吃才妙呢?周国平在《平淡的境界》里倒是借做鱼给写散文打了个很好的比方,这里不妨借喻还本,他说鲜鱼的烹调目的就是一个,保持原味,做法上讲求凝练,避免冲淡了味道。这几句话着实切中肯綮,由是观之,当属日本人的生啖之法最好,将活鱼宰杀洗净,薄薄的切成片,好重口者轻轻挂上些许芥末入口,味轻者直接就着清酒下肚,鱼肉的甜鲜与脆嫩在唇舌间展露无遗。中国向来是礼仪之邦,认为生啖之事乃蛮夷所为,常是深恶痛绝,为了将鱼做熟又保持原味,便有了清蒸这一变通之法。蒸菜不求厚味,调料的添加以少为上,水汽在慢火细煮中轻腾而上,在笼屉里飘荡徘徊,混合这木香与这屉中食材若即若离,食材之味蒸出后断不会散出,合着水汽一道将菜肴轻轻包裹,以食之味煮食之身,其精妙自是不可言说。鄂菜里,清蒸当属最为常见的烹调方法,常见诸市井的清蒸武昌鱼,珍珠丸子,沔阳三蒸当属代表,再加上鱼糕,肉糕粉蒸肉等家常菜肴,无蒸不成席一说在荆楚大地间广为流传。清蒸一活,颇显手艺,看似只有腌渍,烧水,上屉,出笼几个动作,对火候的考验非比寻常,坊间常将鲁菜的调味,淮扬菜的造型称作勺上功夫,那么这清蒸便拼的是锅底功夫,而对这锅底的火的掌控,根本没有现成的方法可循,因为食材,分量,蒸屉,木材四者有一个发生变化,火候的拿捏就不尽相同,好的厨子往往是凭经验掐算时间,而这套经验通常是在失败无数次之后才慢慢习得,这就给蒸菜无形中带来了不少神秘与灵动的色彩。
自以为还算走了不少地方,吃过的蒸菜也不少,但是真正能如梁实秋所说,让“喉头像是有馋虫虱抓作痒”的当属五年前的一次洪湖之行,时值傍晚时分,村野间求旅店不得,只得转向湖边渔民求援,也是有缘,其余村民多已回家,独一老翁为守渔场尚在湖边巡逻,问清来意后,老人极其热情,将我们带到了晚上守夜的草棚里安顿,老人刚好准备淘米做饭,便邀我们一道进餐,这等盛情自是推却不得,便欣然落座,草棚里空间狭小,只容得下几把椅子,一口大锅便架在了棚外,晚餐倒也简单清新,唯有其中的一道清蒸鲫鱼让我挂念至今,鱼是晨间刚从湖里打捞上来,待我们看到时还仍在一个大盆里游弋,老人驾轻就熟地将鱼刮鳞洗净,除去内脏,细细地抹上一层盐,肚里在藏上几片洋姜,接着便在锅里做起了水,这水让我着实吃了一惊,因为它既不是自来水,也不是井水,而是老人从不远的湖里打上来的水,倒进锅里里面漂浮的绿藻依然清晰可见,我本想问个究竟,但一想到毕竟是做客,怕老人怪责自己挑三拣四,便把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水不一会儿就沸腾了起来,接着他便将鱼放进纱布垫好的蒸屉里,然后一并放入锅中。湖面上已经起了一层薄雾,让夕阳映下的一抹血红变得不再那么刺眼,锅上的蒸汽和锅底的柴烟很快便与这雾融在了一起,老人也不掐算时间,只是静静地坐在锅边,似漫不经心地在锅底添柴扇风,我们就这样远远地瞧着,仿佛老人连着这棚外架起的蒸锅也成了这湖的一部分。约摸有十来分钟的光景,老人才微微抬起了头,似乎是瞧了一眼蒸汽的形状,然后便笑着对我们说:“鱼好了”。再看那鱼,与入锅前并无二样,似乎还摆着“空游无所依”的姿态,只是鱼肚的翻卷处透着些许雪白。初入鼻中的是微微辛辣的一丝姜香,接着变成了大雨将至前的泥腥味儿,猛嗅一口,这才闻到了鱼的甜香味儿。我迫不及待地第一个冲上前去,筷子刚落下方才感受到这火候的精准,鱼肉与鱼骨间若即若离,仿佛轻轻吹上一口气,整条鱼便能散落一地,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儿来,颤颤巍巍,在夕阳的一丝余光下还能看见隐约间泛着的一丝透亮,入口时,淡淡的咸味如同羚羊挂角,刚刚能触碰到便消散开去,留在舌尖的便只剩下丝丝甜意,仔细嚼来这才知道当初用水的精妙,这湖里绿藻和水草的清香,居然也混在这鱼肉里,化在口中竟像是吞下了整个洪湖。我们这一行众人本是说笑着回忆这一路上的见闻,待这道鱼端上后,席间再无多言,只剩下纷纷落著的脆响和嘴里的啧啧称奇声。这一道清蒸鲫鱼,还真有林清玄笔下让人“舌头打结”的味道,一切对食物的评语在这道菜身上似乎都能沾上边儿,却又都不准确,唯剩“不可说”三字儿尴尬地挂在嘴边。
这“不可说”三字倒是长久以来萦绕在这荆楚大地间,似乎成了数千年来楚人向天地间求索问路的精神注解,楚人精神家园的构建要按历史学家讲是得比中原文化慢半拍的,当中原礼乐文化正散发着理性的光辉时,楚文化仍然没有摆脱对鬼神与自然的敬畏,“楚人信巫鬼,重淫祀”成了写进《汉书》中的不争之实,可要说中原文化没有与鬼打过交道,是绝不可能的,毕竟孔子有云:“周人事鬼敬神而远之。”相比这敬而远之的态度,楚人则显得洒脱了许多,“思公子兮未敢言”这样带着调情的语句,楚人也敢披着湘君的装束对着美丽曼妙的湘夫人说。一段舞蹈,两句民歌,便让人在与自然的通灵间潇洒自如,将祸福旦夕寄托给天与地的楚人,似乎少了不少烦扰,了却了不少心尘。一旦有了安顿生命的地方,对色彩的观感,对音律的体察便显得那么细腻而丰富,就在与神鬼的一唱一和间,楚人与山川河流一道,描绘着一幅幅壮丽诡谲的图画,谱写着一首首灵动超然的诗篇。从用洪湖水蒸洪湖鱼的老人身上,似乎能看见楚人千百年来与自然共通留下的血脉,依旧在这片土地上流淌,而这鱼的美味,更像是对自然最热烈的礼赞,“不可说”此时倒变成了“不用说”。
又想起袁宏道的“至理本无非,从心即为是”了,先王熊绎筚路蓝缕留给后人的正是这样一种超越历史,超越理性的精神遗存,这才有了庄子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才有了屈原的“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这才有了无数后世楚人对浪漫的坚守与超越,这才有了云梦泽边烹鱼的老人。
于是,鄂菜之美,不在于奢华,不在于绝味,而在于烹饪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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