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0月1日晚上九点半到10月2日早上五点,我和白鸽在广州东站待了一夜。
夜宿火车站的想法是白鸽提出来的。我一开始有点儿犹豫,毕竟通宵一晚顶多只能出一组照片,性价比是不是太低了。我并非那种热爱摄影的人,要不是DB的国庆作业,我真懒得拿着单反到处逛、到处拍。
“就算不拍什么,和他们聊一聊,听听他们的故事也不错。”这是个好理由,我瞬间决定去赴这场夜谈会了。
九点半我俩赶到广州东站,偌大的厅里空荡荡的,甚至还有点黯淡。我们从7号门绕到1号门,看到大多数自助取票机已经停止工作,好在售票大厅里还有两台尚在工作的自助取票机。拿到广州东——佛山的9块钱火车票时,我心里莫名地有种兴奋感。没有这票,我俩进不了候车大厅;有了这票,我俩却不会踏上夜行的火车。
事实证明,我俩本可以省了这二九一十八块钱的。
九点四十五我俩来到候车大厅,厅内一片空旷。我们本该坐的K1121次车已经开始检票。除了这两排长长的队伍,还坐在座位上的人不超过十个。队伍走得很快,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随着火车的汽笛声渐行渐远。此时此刻我才知道,这趟车的始发站是哈尔滨,终点站是海口,天南海北。
“走吧,走吧,这是今儿最后一列车了。”一位乘警大叔不耐烦地说道。
“卧槽!这算什么事儿!”我和白鸽不约而同地喊道。
留在这里的人仍然不走。一对中年夫妻说,他们没有赶上今天的火车,只好坐明儿中午11点的车回湖北信阳。我暗暗吃惊,明天的车何必今晚就来等呢。他们的解释如此自然:外面住一晚太贵,不值得。
还有一位小伙子固执地说:“怎么是最后一列了?11点不是还有一列车吗?”这显然是来错站的主儿,乘警大叔见怪不怪,懒洋洋地说:“你看看你的车票上是‘广州’还是‘广州东’?”小伙子把票掏出来一瞅,无奈中带着愠怒:“怎么办?最近的地铁在哪里?地铁是不是都关了?”
“走啦走啦,整个站都要搞清洁,明天五点才能开门。”乘警大叔又开始赶人了。大家拖着行李往外走,过道里、走廊里都是熟睡的人和他们的行李。于是我们又想到,候车大厅住不了,一楼大厅总是待得了的。
来错站的小伙子问我和白鸽:“你俩是做什么的?是不是间谍?”
大概是我们的单反太扎眼了,我们笑着打哈哈:“我们是学生,学间谍的。”
他也走了,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一楼大厅里躺着不少人,有人垫着报纸,有人垫着凉席,甚至还有人垫着毛毯。他们都在等明天的火车,我们在等他们等火车。
墙角的地儿已经坐满了人。我跟白鸽找了个柱子倚着,屁股底下垫的是几张本子纸。我把书包往地上一放,两腿一摊,就差一碟花生二两酒,要不人生就圆满了。白鸽也是一脸兴奋,好像东站就是我们的宫殿一样。
“你俩是不是记者?曝光一下他们赶我们的事儿,太气人了!”一位年轻的姑娘凑过来,半是玩笑半时认真。
“我们还是学生......也是出来玩的......就是觉得拍着好玩......”
“去哪里啊?”
“……信阳?!”
我在心里为白鸽点个赞,然后想着怎么转移这个话题,结果脑子和嘴一样笨。
“学生也没关系啊,拍下来放到网上嘛,不是有那个叫什么……”姑娘的男朋友也凑过来了。
“第一次在火车站过夜,好兴奋啊!”我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心里只想给自己点蜡烛。
我和白鸽商量着,手里的机器太显眼,不如先收起来,和他们聊一聊吧。白鸽又说,我们先出去走走吧,顺便买点儿吃的。
晚风凉凉的,安抚着我过度兴奋的心情。这个本该热闹的地儿居然难得的安静下来。白鸽心里住着一个文艺的小女人,她走到出租车停靠点拍夜里打车的人。出租车没有排起长龙,打车的人也三三两两。交警大叔好脾气地说:“这么晚了还拍啊,注意安全。”
我拍了几张,效果都不太好,换了个地儿,几个中年男人就围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教育我:“偷拍是违法的知道么……昨儿就有个人在这里瞎拍被人摔了相机……小姑娘你都拍了啥……”我心里怦怦乱跳,喊了白鸽,快步往前走。一个男人缠住她,说她拍了他不能走,白鸽想和他讲道理,我注意到那个男人的脸上有伤,于是走过去拉着白鸽就走了。
我心里有点儿不太舒服,倒不是因为那几个中年男人,而是因为自己吧。这感觉有点儿像王小波的那句话: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
坐在KFC里,我和白鸽翻看带来的书,停在第一页。我们开始聊感情,经历过的,正在经历的,心里想着一个人,欢愉而美好。
等到我们自己的心情好起来,我们就往火车站大厅走。火车站果然关门了,1号门外睡着不少人,售票大厅里也睡着不少人。虽然之前在电视上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但是当我身处其中时心里还是泛起一种酸楚感,我为自己单纯为了作业而作业的想法感到羞愧。
白鸽安慰我说:“不要自责,也不要太有目的性,我们要珍惜这种缘分,和夜晚睡不着的人聊聊天吧。”
一号门外有块挺宽敞的地儿,左边是真功夫,右边是KFC。我们找了KFC和电梯中间的一个过道坐下来,之前搭讪的年轻情侣也坐过来。他们说乘警不让人待在里面,过道走廊也不能待。姑娘把男朋友的外套铺在地上,脱了鞋子,盘腿坐在上面。俩人好像在闹别扭,小伙儿倚在电梯边上,不肯坐到旁边。姑娘索性不理他,过来和我们聊,抱怨广州人太多,物价太贵,火车票太难买。今儿他们从广州南站,到广州站,再到广州东站,好在终于买上了回家的票。
“你们是哪里人啊?”
“江西新余。”
“来广州做什么呢?”
“玩……”俩人相视一笑,回答地怪怪的。
“广州好玩吗?”
“不好,再也不想来了。”
我很难问出“为什么”,只是想到,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姑娘和男朋友和好了,两人倚靠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旁边又来了一家人,爸爸、妈妈和10多岁的儿子,妈妈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些纸壳,铺在地上,一家人躺在上面,渐渐睡着了。
我换了个长焦,跑到电梯上,在尽可能远的地方拍了几张人们休息的样子,镜头把远处的他们拉伸到我的眼前,我透过取景框感受着他们的辛劳、无奈、困顿,或者甜蜜、幸福、安详。
姑娘出去买了宵夜,还要分给我们几片面包。我们客气地推托着,但是却拗不过她的意思。我接过一片,撕成两半,实在没有地儿放就吃了。我的脑海在一秒内浮现过各种从小到大接受过的告诫: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但是想到刚刚姑娘和男朋友撒娇时说的话:“你就是不给我钱我也能回去,还是好人多不是么?”
姑娘和小伙儿要睡了,我和白鸽也想挪个地儿换个角度,于是从KFC这边换到真功夫这边。真功夫这边视野开阔得多,有些人已经熟睡,发出均匀的鼾声。有些人还在夜聊,发出会心的笑声。一位大叔看到我俩,问道:“你们俩是记者,是来体验生活的吧,拍拍这些回家的人吧。”
“我们还是学生呢,也是出来玩的……”白鸽说,撒谎的感觉真不好,说了一次就得一直说下去。我点点头,邪恶地想到,白鸽之所以会觉得心里不好受,是因为大叔长得好帅。我 和白鸽一致认为,大叔年轻时一定是个帅哥!
我们把书包移过去,和大叔,还有一位年轻的小伙儿坐在一起。大叔是湖北人,在梅州做保安。小伙儿是河北人,在深圳一家合金厂工作。大叔今年五十五,大孙子都六岁了,头发还是乌黑浓密,灰色衬衫也整洁熨帖,就连铺在身下的报纸都是整整齐齐的。小伙儿二十出头的样子,赤裸着上身,露出健美的肌肉。他不太相信我们是出来玩的学生,但是也把话说透。他把自己的小窝收拾得特别舒服,纸壳上面还铺着一层毯子。
大叔和小伙儿聊得起劲儿,我俩和他们也聊得开心。大叔说,这趟回去不想再回来了,2000多的工资也不算高,哪里也没有家里好。小伙骂骂咧咧地说,他妈的我也不想回来了,回家自己开厂子去。大叔也去过不少地儿,小伙儿去过不少地儿,说着还拿出一叠火车票来。我凑过去说能不能拍一张,小伙儿说您可真有意思,拍拍自己的不就成了吗,不过他也没有拒绝。
我们坐在一起聊了好一会儿,看到大叔都没吃东西,于是又出去转了一圈,带回来四瓶水和一袋火腿肠。大叔笑着摆摆手说“不用”,但是这次轮到我和白鸽说“难得有缘”。大叔谢过我们,但是没有吃,也没有喝。
我转过身去,大多数人都已经睡了。他们躺在地上,躺在行李上,躺在电梯上……大叔和小伙儿在谈改革开放,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大概懂他们的意思:上面的政策是好的,就是到了下面变了味儿。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我翻开《林村的故事》,开始念起来:“传统上,农民吃尽苦头。但他们的生命却显得有意义而且易于满足,社会也就有弹性得以复原……”
夜太深,黎明都要来了。大叔和小伙儿也睡了。警察的巡逻车来回的过,成为唯一的声响。我和白鸽挪到一边儿去,屁股底下垫着大叔给的报纸。
我又开始念:“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心里却不是这番滋味,默默地把书合上了。
星巴克的绿色logo悬在红色的墙上,墙角睡着一排回乡的人。白鸽说:“神在头顶,俯视苍生。”
火车站在五点开门,我们在四点五十九分离开这里,不告而别。
(采编:刘迎;责编:刘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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