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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虚无主义者的自白

虚无主义者

当那个满头银发,眼神却依然犀利精干的CBS记者问我,“你要明白驱使你生命的到底是什么”的时候,我的思维却不可救药地滑落到了另一个方向。

我生命的动机是什么?现在的我坐在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办公室里,面对双屏幕里正在剪辑的微生物视频,重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我是羡慕这些渺小的生物的:它们生于沙砾间,死于沙砾间,在那卑微的意识还来不及觉察的时候,就已经度过了短暂一生。就这样渺小而繁多的生物而言,个体的存在对世界几乎没有任何重量,像是茫茫宇宙中的一粒尘埃,本身就代表混沌和空白。

我确实羡慕它们,因为我是一个虚无主义者。生命的动机对我来说,似乎没有前提。

我有一个朋友,是孟加拉某部长的女儿,在上流社会家庭长大,有一个法学博士学位,结婚生子前是美国知名智库的分析师。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感到矜持、得体、倨傲和优雅混作坚实的一团,像铁墙一般冷不防地拍在我脸上,让人神经紧绷起来。

后来她和我说,她最近开始看美剧绯闻女孩,突然感到非常空虚。她从小到大身边的人和剧里的人物是一样的,大家都出身显赫,家财万贯,并且互相睡来睡去。刚从大学毕业的时候,她看不起他们,坚决不肯回孟加拉;但十八年后的今天,她发现无论在美国还是在她的祖国,人们过的都是同一种生活,她和她看不起的人并无分别 。

“我现在又要回去继承我父亲的事业,那么我当初又为什么要留在美国?人生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她这样问我。

我不能告诉她,她的话让我想到加缪的《局外人》,里面的主人公在死刑前,愤怒地拒绝向神父皈依:“我曾以某种方式生活过,我也可能以另一种方式生活。我做过这件事,没有做过那件事。我干了某一件事儿没有干另一件事。而以后呢?……在我所度过的整个这段荒诞的生活里,一种阴暗的气息穿越尚未到来的岁月,从遥远的未来向我扑来,这股气息所过之处,是别人向我建议的一切都变得毫无差别,未来的生活并不比我以往的生活更真实。”

她已经三十六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住在一间有巨大落地窗的酒店式公寓里。但这样的生活,并不比那样的生活更真实。

《射雕英雄传》里有一段充满哲学意味,让我印象深刻。郭靖当众许诺会娶华筝之后,黄蓉肝肠寸断,但两人还是继续前行去找洪七公。走在长岭上时下起了大雨,郭靖要拉着黄蓉快跑,黄蓉却讲了一个故事:“一日天下大雨,道上行人纷纷飞奔,只有一人却缓步行走。旁人奇了,问他干么不快跑。那人道:‘前面也下大雨,跑过去还不是一般的淋湿?’”郭靖笑道:“正是。”

黄蓉心中却忽然想起了华筝之事:“前途既已注定了是忧患伤心,不论怎生走法,终究避不了、躲不开,便如是咱们在长岭上遇雨一般。”于是他们两人在雨中缓缓而行,直到过了长岭,才见到一家农家,进去避雨。

人生总是这样连绵的阴雨,一所农家之后,又是一样的避不过。

在我造访过的那么多城市中,最让我感到自在的是两座:纽约,和拉斯维加斯。讽刺的是,她们都以纸醉金迷人情冷漠闻名。

我爱纽约,因为她巨大的喧嚣恰到好处地湮灭了个人。这个城市有最奢华的派对,也有最肮脏的角落,没有人关心任何人。黑皮肤,白皮肤,黄皮肤的人们,不问出处地在同一个街口擦肩而过,面无表情。我爱一个人在曼哈顿游荡,心里清明地知道不会有任何人在意自己,像是从世俗世界上消失了一般,变成隐形的人。如果戴上耳塞,把车水马龙和闲言碎语都隔绝,便更加孤单而自由。

躲藏在某个比自己更大的存在中,能让我感到无与伦比的安全。这样的时刻,我就能感觉到纽约城正以她冰冷的胸怀拥抱我,而我消失在地图上的一个小点,如同滴水没入海洋。

而维加斯正好相反,她是成人的迪士尼乐园,拙劣而艳俗的建筑在这里比比皆是,却并不荒诞,反而是一种值得推崇的超现实。金字塔,马戏团,巴黎铁塔,威尼斯,谁都知道它们是假的,但谁都不会去拆穿。为什么不做一个快乐的傻瓜呢?老虎机的最低起价是二十五美分,这意味着任何人只要口袋里有一个铜板,就可以在奢华的凯撒皇宫里享受一点刺激。这里的五星级酒店最便宜,这里的服务生笑脸最殷勤。赌场里最多的就是衣着平凡的老头老太,机械地按着老虎机的下注键,一坐就是一整天。

只要你有钱,无论你是谁,拉斯维加斯永远欢迎你。 即使大数定律让赌场只赢不亏,但对个人来说,每个人都有一夜暴富的可能。还有比这更公平的事吗?

我想要的,就是这样或者温情,或者冷漠的自由。

我最喜欢的一个虚拟男性角色叫做卡提斯。他从小在贫民窟长大,命如草芥,在黑暗与肮脏的夹缝之中成长为一名出色的杀手,因此拥有了金钱和地位。但世俗名利在他手中都像沙一样流动过去了,他真正汲汲以求的,是像烟花一样迅速而绚丽地死去,然后被人遗忘。

“执着的东西,空无一物。”这是他的座右铭。

死,而且要死得快,死得早,最一直是我短短二十几年人生的重大心愿之一。没有任何缘由,只是我从来无法让自己满意地回答这个问题:我为什么要活着,并且活下去?

这和张爱玲的“出名要趁早”倒是异曲同工。虽然不是同样的事,但都看到了人生那袭爬满虱子的袍。

死亡在我眼中并不是可怕的事,真正的痛苦是永久的告别与漫长的孤独。生前死后的事都是不可知的,也许这个世界的死亡在另一个世界却是诞生。之前读聊斋故事,和朋友开玩笑说,虽然我很不愿意做人,但说不定我前世是一个妖精,而在做妖精的时候很想做人呢?

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只会活一次。就算还有来生,我们也会忘记这一生的事情——此生就是我们的天堂,此生也是我们的地狱。

叔本华认为,有人间或把人类和事物看作仅仅是幻影和梦景,这种天才就是哲学才能的标志。

我不相信自由意志,也不信任理性。比起以理性的名义被各种偏见蒙蔽,还不若相信纯粹主观的感情,比如爱与憎,比如狂热与忧伤。这就是为什么我在夜店会感到欣慰,看着迷乱起舞的人群会欣然微笑。

我爱这个世界。在许多瞬间,我感到自己只是一个观察世界的移动窗口,为作为某个大于自我的事物的一部分而欣喜不已。 在时间与空间的平行宇宙中,个体的人生并算不了什么,一切都不断地湮灭又再生。于是生死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向死而生。

正是因为明白个体的局限和虚无,我才确信自己的人生不应在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杨丽萍说,有的人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享乐,有的人是为了传宗接代,她来到世界上则是为了做一个观察者。而我,我要把自己融入一个更大、更高的所在,无论那个极限的存在是什么,我希望自己是它的一部分。

千百年前,苏轼曾经扣舷而歌:“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回到CBS记者的那个问题。

在伊斯坦布尔时,结识了一对年轻土耳其夫妇,丈夫是蓝色清真寺基金的负责人。闷热的夏夜,我们一起坐在他家的阳台上,居高临下地对着黄金号角的夜景喝茶闲聊,直到凌晨。

他问我:“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创造者是谁吗?”我愣了一下,觉得自己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甚至为自己的无知感到一点羞耻了。

我反问他:“难道你就能确定世界上存在这样一个创造者吗?你又怎么证明呢?”

他把手放在身前,说道:“假设我手里有一个苹果,把它放在我身前,让你能够看到,于是你相信这里有一个苹果。但这叫做事实,不是信仰。信仰就是把这个苹果放在我背后,你看不见它,但仍然相信它的存在。这就是信仰。”

没有人能看见别人背后的真理。那么信仰这样东西,必然不是可以商榷的。人生观也是如此。

——而此文就是我的全部答案。

2013年7月7日凌晨 于华盛顿

(荐稿:麦静,采编:麦静,责编:佛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