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大发展中国家，也由于对抗张力的消失而使曾经居于主导的政治意识形态逐渐衰微败落，因而导致了文化价值的缺位。民众迫切需要新的思想统帅和生活意义的寄托。在这时，民族主义捍卫本民族利益、争取本民族自决的核心价值取向很容易迎合了发展中国家的政治需求，成为统治的合法性依据和社会动员与控制的工具。”
民族主义对于中国来说是舶来品，但经过一百多年的渗透，在中国已深深地扎下了根。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民族主义，大体上有两种表现形式，即文化民族主义和政治民族主义。本文将简略阐述前者，重点分析中国激进的政治民族主义，以其是当代中国民族主义的主流。为方便起见，本文的当代中国民族主义特指激进的政治民族主义。 从各民族和国家的历史来看，民族主义之所以能够兴起，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面临某一个或多个外部敌人的威胁，这种迫在眉睫的威胁使得同属于一种文化和历史的人群，意识到彼此间利益的共同性，进而形成强大的民族主义力量。可是当代中国民族主义的兴起却没有这样的背景，80年代以来不存在具体的、对中国人生存条件构成直接威胁的外部敌人。那么中国的民族主义的为何依然快速发展起来了？笔者以为，主要有以下五个方面的原因： （一） 国际背景—冷战的结束 中国民族主义的兴起有其深刻的国际背景，这个背景就是20世纪90年代苏东剧变，即冷战的结束。冷战的结束是世界局部地区的民族主义复兴的重要诱因。 90 年代以来，原先对立的两大阵营土崩瓦解，不仅让西方发达国家失去了明确的敌人。在广大发展中国家，也由于对抗张力的消失而使曾经居于主导的政治意识形态逐渐衰微败落，因而导致了文化价值的缺位。民众迫切需要新的思想统帅和生活意义的寄托。在这时，民族主义捍卫本民族利益、争取本民族自决的核心价值取向很容易迎合了发展中国家的政治需求，成为统治的合法性依据和社会动员与控制的工具。 同时， 90 年代以来的全球化在很大程度上是西方占主导地位的经济秩序国际化。在这一过程中 , 发达国家由于控制了经济贸易规则和制度安排的渠道，进而凭借其技术和资金的全面优势，促进资本物品及服务的跨国流动，通过在国际上降低交易成本，最终达到以自由贸易方式重组全球资源和市场的目的并获得收益最大化。而发展中国家则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害。因此发展中国家的民族主义也是对全球化的抗拒与反动。 著名社会学家 拉尔夫·达仁道夫说 ：“民族主义和原教旨主义是现代精神的两大诱惑。” [1] 认为发展中国家的弱势地位导致了民族主义的产生。而中国的民族主义就是在这种国际民族主义复兴的环境下同步产生的。 （二） 中国政府重建合法性的诉求 80年代末以后，原有意识形态作为国家与社会共同体的凝聚力功能日益衰弱。此外，随着经济的发展，贫富差距日益加剧，腐败不可遏止地蔓延，社会冲突趋于频繁和激烈，原有意识形态的合法性遭到严重的削弱。政权需要有一种新的理论和思想来重建合法性基础，而民族主义无疑是极为合适的选择。余英时论：“ 中共的意识形态的危机。马列主义早已破产，政府的合法性必须另找基础。民族主义加社会主义似乎是最方便的出路。 ” [2] 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民族主义具有明显的优势。它是一种最强烈、最富情感感召力和亲和力并诉诸于人的亲缘本能的天然的意识形态，是一种时效性最持久、成本小收益大的天然政治资源。80年代末以来，政府发动了强大的爱国主义教育，加强对国民的国情教育和历史教育。 徐友渔指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兴起的民族主义与近代中国历史上的民族主义在起源上有天壤之别。以往强劲的民族主义是由于外部侵略所产生的危亡感，当代的民族主义飙升则肇因于党国为填补马列主义式微所留下的意识形态真空而进行的“舆论导向”。 [3] 而卡尔·波普尔则认为：“一切专制政治的普遍倾向都是以抵制敌人拯救国家为理由来证明其存在的”。 [4] 这可谓一针见血，抓住了民族主义兴起的深层原因。 对专制政权而言，民族主义不仅是政权合法性的来源，而且是阻击“西方普世价值”的重要武器。在国内发生经济社会危机时，民族主义还能有效地转移民众对国内问题的注意力，为民众提供一个无关大局的发泄对象。 （三） 中国近代历史与民众所接受的教育 当代中国民族主义有着强大的感召力同深厚的社会基础。这种社会基础是怎么形成的呢？笔者认为，社会基础并不是民族利益的受损。首先民族主义运动的中坚力量是青年学生，他们所能感受的利益是最小的。其次，如果是利益受损所致，则无法解释国人个人利益频频受损，从来没有哪怕微弱的抗议示威。无法想像一个连自己利益都不关心的人会歇斯底里地维护抽象的民族利益。中国民族主义的社会基础的形成的主要原因在于中国近代的历史、民众通过长期教育形成的历史认知以及由此形成的思维及心理模式。 中国近代历史是一部充满了屈辱的历史，对整个民族的留下的阴影是巨大的，容易导致国民的仇外排外情绪。但是屈辱并不必然导致长期的仇恨。世界上受战争和外侵创伤的民族与国家并不少见，但有很多国家都能妥善疗治历史创伤，化敌为友。著名思想家柏林说道：“一个社会受到另一个社会的伤害，自古就有，并非都激起了民族主义回应。” [5] 我们中国人也有宽容和解的优良传统。俗语如“仇仇相报何时了”、“化干戈为玉帛”都是这种传统的见证。但当代很多国人的心灵深处充满了仇外的集体记忆，对历史恩怨念念不忘。在相当长一段历史时间里“仇恨”甚至成为支配我们国家和民族的精神支柱。由此可见，导致仇恨的主要原因并不在于历史事实本身，而在于人们对历史的认知。而历史认知是通过教育完成的。 这种教育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学校教育；二是媒体宣传。中国的青年学生一直到博士阶段，都要接受马克思意识形态的教育，其中爱国主义教育据次要地位。90年代以后，爱国主义教育地位加强，核心就是国情教育和中国历史特别是近现代史的教育。爱国主义教育本身无可厚非，而且应该是各国政府的责任所在。问题的关键是爱国主义教育的性质和目的。在中国式爱国主义教育下，中国的整个近代史就是中华民族的受压迫和侵略的历史，就是先进的中国人带领整个民族反抗外国侵略的历史，历史被极度简化和模式化。国人在潜意识中形成了一种敏感的‘受害者情结’，对西方国家抱着高度的警惕和不信任，对国际关系的认识几乎停留在100年前的水平。 [6] 这种受害者心理的后果自然就是歇斯底里的仇恨， [7] 始终认为今天国际关系中正常的国家纠纷是对主权的冒犯、对民族的侮辱。 在这种教育环境下成长起来的青年学生，必然会成为民族主义不断膨胀的助推器。当自身处于下风时，就感觉别国处处压迫自己，极度自卑，盲目排外；一旦自身强大了，又很容易走向极端，妄自尊大，压迫别国。在他们心目中，这个世界本质上就是个你死我活的自然状态。 （四）经济发展导致的受害者心理反弹 前面说到，在国人心目中，中国近代史就是一部屈辱的历史，一部备受西方列强压迫、剥削的历史，这和中国号称‘五千年辉煌灿烂的历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这样的历史情境中成长起来的社会和人民，有着很深的自卑感和压抑感以及对于历史的记忆高度敏感，并且难以释怀。由此形成了一种积淀于心理深层的情结，一种称作‘民族复兴’的情结，希望中国不断发展壮大，彻底舒解百年来的民族压抑，真正成为世界大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这种心理状态一旦激活，很容易变成强烈的对抗。“那些作为压迫、侵略、侮辱的受害者的民族，会像被严重压弯的树枝那样猛烈地反弹回来，并进而发展成为一种目空一切的自豪感，一种狂暴的自我意识，最终形成炽热的民族主义和盲目的爱国主义。” [8] 它使人们对复杂的局势或问题作情绪化、意识形态化的简单图解，并根据这种以误读为基础的理解，用主观上的‘危机感’来判断国际关系。有人说民族主义是弱者的反抗，虽然不尽全面，却也部分反映民族主义的本质。 当代中国恰好就存在能够唤醒屈辱的历史记忆、激活民族主义的因素，简而言之就是中国的逐步强大。包括中国经济连续多年的快速发展、中国综合国力的提高、国家间利益冲突的不断增多以及无数象征着中国强大富强的宣传符号。而这种强大是否真实，是否得到世界的承认并不重要，只要中国民众这样想就可以了。 [9] 在历史和现实的对比下，中国民众由此自然产生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回忆并不断强化关于近代中国经历的痛苦。对屈辱历史的想象和现在的成就合流成为了民族主义的食粮。 “ 民族主义思潮在1990年代兴起的深层原因在于随着更深地进入国际社会，西方国家已经从遥远的模仿对象变成显示的竞争者，利益冲突频繁发生；与此同时，由屈辱的历史和长期贫困所抑制的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复苏。” [10] （五）民众的生存与心理状态 民族主义有多种表现形态，在当代中国，民族主义最重要的表现形态就是激进的情绪化发泄。这表现在历次对美，日，法等国的集体游行示威和抗议以及网络上毫无理性的语言暴力上。民众之所以参加这种抗议行动，离不开前面所谈到的因素。但笔者认为另外一个因素也不可忽视，即民众的生存及心理状态，表现在两方面： 一方面是普通民众的生存的艰难辛苦，及由此导致的无助感和压抑心理。当前中国在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贫富差距日益扩大，普通民众在经济，政治，司法等同自己生存和发展息息相关的领域处于非常不利的弱势位置，常常无法及时有效地维护自己的切身利益，生活中充满了无助，悲苦甚至绝望。生活中不断积累的不满，压抑无处发泄。生活状态的无助与压抑长期积淀造成心理上的巨大挫折感。这些不正常的心理状态平时没有合适的释放机会，而民族主义的群体活动则提供了方便和安全的释放场所。在充满激情的民族主义的活动中，在民族主义大旗的庇护下，他们可以随潮流而动，痛快地释放个人化的的情绪和心声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民族主义被认为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以用来抵制外国的“不友好的言行”，增强政治合法性；也可能变成民众不满情绪的集中爆发，从民族主义抗议转化为对国内政治经济形势的不满和抗议。 另一方面是普通民众的道德的空虚感和幻灭心理。当前社会贫富差距不断加大，贪污腐败横行，社会诚信严重缺乏，整个社会道德沦丧。人与人之间，阶层之间的隔膜严重，人们普遍感到社会的冷漠与无情，感到精神上的空虚和幻灭；很多人的无力感相当强烈。因此人们需要一个能够增强其归属感，崇高感和价值感的资源，而民族主义恰恰能够发挥这种作用，唤起人们的归属感，激起人们内心中的某种价值追求，使人获得难得的崇高感和精神享受。在民族主义活动中人们可以暂时体验自身备受压抑的价值和力量。 [11] 通过对民族的参与，人会感觉被提升和抬高了，感到很强的权力感。鲁迅先生所提出的“合群的自大”，则是用文学语言表达了群众的这种心理。 [12] 结语 如前所述，在国际环境、国家政权与社会大众三个层次上的政治、经济、思想因素共同作用，使当代中国的民族主义在没有重大外部威胁的情况下快速发展起来。时至今日，中国民族主义形成了一股声势浩大的社会浪潮，也扮演了2008年那一系列国际国内风波的主要角色。它的特点与今后可能的走向，实当引起中国知识分子的重视。 （节选自《当代中国民族主义的兴起及其影响》一文。经作者同意，原文略有改动。） 【注】 [1] 【英】 拉尔夫·达仁道夫著，林荣远译：《现代社会冲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5页。 [2] 余英时 . 民族主义的百年历史， http://yuyingshi.vip.bokee.com/ ， 最后访问日期2008年8月24日 。 [3] 冯崇义 . 民族主义与当代中国的自由主义者， http://www.tecn.cn/data/detail.php?id=19347 ， 最后访问日期2008年8月24日 。 [4] 【英】卡尔·波普尔著，郑一明等译：《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39页。 [5] 【英】以赛亚·伯林：“论民族主义”载《战略与管理》，2001年第四期，第51页。 [6] 参见丛日云 ： 当代中国民族主义的兴起， http://hexun.com/criyun ，最后访问日期2008年7月2日。 [7]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中国民族主义者的仇恨其实是一种虚假仇恨，一方面，他们甚至不知道谁才是真正应该仇恨的国家，他们恨美国和日本，而大家都知道，近代史上对中国最凶恶的两个敌人恰恰是苏联和日本，他们和俄罗斯却亲如兄弟（我不是说要他们仇恨俄罗斯，我反对任何形式的情绪化仇恨，只是揭穿他们所谓仇恨的虚伪）；另一方面，他们所谓的仇恨不过是一种其他仇恨无法发泄的渠道罢了，完全是一种虚假的表演。君不见他们很多人一方面痛斥美国，一方面拼命出国。 [8] 参见高全喜.论民族主义－民族主义问题的一种自由主义考察，载《学海》2004年第一期，第77页。 [9] 实际上，放在全球视野内，中国富强不过是一种幻觉。人均GDP是最硬的经济指标，但中国的人均GDP世界排名至今仍然在一百名之后。 [10] 李世涛主编：《知识分子立场—民族主义与转型期中国的命运》，时代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77页。 [11] 关于这种现象的心理学分析参见【美】埃里希·弗罗姆著，刘林海译：《逃避自由》，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五章。 [12] 鲁迅：《鲁迅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第2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