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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州苏轼·黄州苏轼·儋州苏轼(二)

“天才容易囿于自恋,能够自嘲的本就不多,正因如此,当他们陷入困境的时候,常常极其苦闷而难以自省。而一个天才一旦在挫折之中可以自嘲,就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打败他了。令其政敌颇为头痛的一点就在于,他恰恰有着超乎常人的幽默感,遇到的各种困难都能在诙谐中释然面对。”

密州苏轼·黄州苏轼·儋州苏轼(二)

文 / 沐风(山东大学)

苏轼寓居在黄州的定惠院。东山上,在诸多杂花之中有一株海棠,当地人不识其名贵,这引发了苏轼无限感慨。在咏海棠的这首诗里,他开篇即道:“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之后以佳人拟海棠,尽写其天资国色,却幽居空谷,因而“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而苏轼散步中忽逢此花,情由心生,不禁“叹息无言揩病目”。诗歌的结尾感叹道:“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苏轼借海棠一抒其身世之悲、不平之怨,读来着实令人感伤。

苏轼当然不会由此郁郁而终,其人生的关键转折即将来临。是的,说起苏轼的转折,众所周知是在黄州,但绝非刚到黄州之时,而是在这里的第三个年头,也就是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 这是我偶然发现的一个事实——苏轼的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临江仙•夜归临皋》等等不朽名作,皆作于元丰五年。此前的作品,少有这些词文中的旷达淡定,而元丰五年后,苏轼便愈发坦然自在了。 这是巧合吗?应该不是。苏轼经历了一个痛苦的反思过程,前两年的低潮期,并不应被我们忽视。之后的重大转变,实际上也不突然,二者并不冲突,恰恰都是苏轼必然要经历的人生阶段。 苏轼在此之前的旷达,并非虚伪做作,只是“乌台诗案”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这场冤狱最残酷之处,是对他尊严根本上的粗暴摧毁。这对文人来说是最具毁灭性的。对一个有素养的知识分子来说,你可以夺走他的一切,但绝不能夺走他的自尊,一旦剥夺了他的自尊,他就很可能撑不住了。“文革”中有多少知识分子自杀,之所以走上绝路,绝不仅仅是因为肉体上的折磨,更是精神上的凌辱,彻底剥夺了他们为人的尊严。苏轼也是一个心高气傲的才子,绝不堪忍受一群无耻小人的污蔑和攻击,但他却无法辩解,身为阶下囚,只能任人凌辱,甚至被人用刑,其怨愤不平之气,自然郁结于心。来到黄州,苏轼惊魂未定,惶恐未消,又远离亲友,寂寥难耐,生活上拮据困窘,最初两年的凄凉自伤,也就不难揣测了。 但苏轼终究是苏轼。两年的黄州岁月,生活渐趋平稳,他的心态也渐趋平静,尤其是开垦东坡(值得注意的是,这也发生在“余至黄州二年”后,见《东坡八首并序》),一定程度上解决了拮据问题,更让苏轼在苦中作乐中寻回往日的闲适心境。旷达复归到这位天才身上,并真正昭示出这种精神的宝贵,让他在困顿之境实现了人生第一次超越。俯瞰大江东去,从艰险中走出的苏轼,自在吟啸徐行,尽赏清风明月,昔日超然台上纵论的物外之趣,于今痛快畅享,也留给了后人一个无限倾慕的背影。 不过,如果以为这就是苏轼人生境界的巅峰,那又错了。密州苏轼,令人敬佩;黄州苏轼,令人欣羡,但这既是转折,更是一个新的起点。当苏轼又经历一番宦海沉浮后二次遭贬,被迫来到惠州、儋州时,新的打击不但没有让他重新消沉,反而使他走向了一个崭新的境界。正是儋州的苏轼,成为了这位天才定格在我心中一个最为仰慕、最为钦服的形象。 随着新党的渐渐失势,苏轼也渐渐迎来自己政治生涯的最高峰,官至翰林学士知制诰,在起草的奏议文程中,他建言广开言路、改革吏治等措施,努力尽好一份责任。但朝廷上的党派纷争实在令其反感,他一再请求外放,终获授命杭州太守。接下来的几年宦海历程,他过得平稳而安然。随后,新的灾难又降临了,而且远比上一次更为残酷。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年)九月,当政的太后去世;绍圣元年(1094年)四月,新党中的章惇上台,将苏轼贬至大庾岭外的惠州。苏轼不得不以将近花甲之年的老弱之躯,来到当时中原人士畏而远之的瘴疠之地。然而,让那些奸佞宵小万万想不到的是,他们这么做只不过让苏轼的生命深度又丰富了一重。即便后来章惇在愤恨中将其贬至海南,苏轼依然逍遥自得,这恐怕令这群身陷名利场的小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么说自然绝非无凭无据。惠州、儋州的苏轼,比之黄州时的他,更为潇洒,看看他作于这两个阶段的两篇记述夜游的小品,就能感受到其中明显的不同。 首先是他在黄州写下的那篇著名的《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文章虽短,意蕴却极为丰富。关于这篇文章表达的情感,或以为旷达,或以为黯然,历来众说纷纭。其实,即便是苏轼本人,也未必能说清此时复杂的心绪。望着竹柏的澄澈月影,苏轼与友人随意漫步,心中自然十分悠然闲适,但也难免有着些许落寞,些许寂寥。一句“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既有讽世避世的孤傲情怀,又不乏对这种孤傲的自嘲,在孤芳自赏的惬意中,难免顾影自怜的伤感。这篇不足百字的小文之所以成为各种苏轼选本几乎必选的名作,大概正是因为寥寥数笔却勾勒出了极为复杂的情怀吧。 晚年的苏轼来到儋州,有一篇《书上元夜游》: 已卯上元,予在儋州,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沽纷然。归舍巳三鼓矣。舍中掩关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同为短篇笔记,同为夜游,心境却大为不同。先看缘起,承天寺夜游是“无与为乐”而去寻友求乐,上元节夜游则是友人来邀而欣然出游。前者看似主动,实则是排遣难以消解的孤独;后者看似被动,实则是无所不可的随然而安。再看所见之景,前者是宁谧的竹柏之影,苏轼在澄澈月色中得到慰藉;后者是热闹的集市盛景,苏轼在与民同乐中开怀自在。上元节夜游归来,苏轼“放杖而笑”,笑声中的感情已没有前者那么复杂,笑的是自己曾经对得失的过分在意。在轻松的自嘲中,他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难得的是他不仅仅是“自笑”,最后竟笑起韩愈“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对人生的挫折已看得最为透彻。悠悠青史中,不知有多少人“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以期“走海”而“得大鱼”!唯有饱经风霜、历尽磨难的苏轼,一语道破人生之无奈——作为一个渺小的个体,失意总是在所难免,尤其是那些心中有所坚守、不愿向世俗妥协的生命,欲成就一番事业,谈何容易。然而深深觉察到这种无奈的苏轼,不但没有丝毫消沉,反而秉持他一贯的乐观,一句“孰为得失”便将这种失落远远抛在了身后。名利终究为身外之物,享受生活,当笑则笑,岂不痛快! 这段小文,非偶然之作,乃是苏轼被贬到惠州、儋州后的心境自然而然的流露。实际上,他在这一时期的诗文中,最常见的便是一个“笑”字,所笑者往往非他,正是苏轼自己。天才容易囿于自恋,能够自嘲的本就不多,正因如此,当他们陷入困境的时候,常常极其苦闷而难以自省。而一个天才一旦在挫折之中可以自嘲,就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打败他了。令其政敌颇为头痛的一点就在于,他恰恰有着超乎常人的幽默感,遇到的各种困难都能在诙谐中释然面对。而晚年的他,自嘲得最为彻底,也正是在这种自嘲中,达到了超然中的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