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把目光投向黄州那“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潇洒身影时,可能想不到,在此之前,他的人生已然达到了中国古代士大夫的理想境界。然而,对于这位旷古奇才来说,这竟只是一个起点,一段前奏。接下来是空前冷酷的打击,在苏轼身上,这种打击还有着另外一重考验——他向来旷达处世的人生态度,在巨大挫折面前,还能一如既往地坚守吗?”
提起苏轼,很多人会想到黄州。因为苏轼,黄州甚至成了后世文人心中的一块圣地。在那里,又一位惨遭迫害的天才望着东逝的滔滔江水,不但没有消沉下去,反而走出了一方旷达逍遥的新天地。当他吟啸徐行、怡然自乐之时,或许不知道,今后将有很多失意的文人正在寻找着此刻的自己,寻找着心中的那位精神偶像。 不过,苏轼的旷达绝非由此方始,而是早已有其渊源。苏轼终其一生,都对人生的无常有着莫名的敏感体悟。早在二十四岁,他就写下著名的诗喻:“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倘说此诗为一古稀老叟所作,恐怕也没有人怀疑吧。如此沧桑的感触,仿佛此人已历经许多苦难,回首往昔漂泊岁月时,慨叹人生的飘渺无定。但这确确实实出自一个青年的笔下,而且是一个高中制科不久、踌躇满志、在仕途上前途无量的青年。其实,年纪轻轻已有沧桑之感,不正体现了命运之无常?只是这种极为深刻绝妙的譬喻,又只能以苏轼的天才来解释了。
既然人生如雪泥鸿爪,无常无定,那么最好的态度,便是超然物外、豁达自乐。苏轼早年在诗里就曾写道:“我今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泗州僧伽塔》)此时他还不到三十岁,却已不愿多受世事牵绊。熙宁八年(1066年),苏轼翻修一座旧台,邀苏辙为其命名。苏辙是他的弟弟,更是他的知己,命其名为“超然台”,正合兄长心意。苏轼欣然作《超然台记》,又造就了一篇佳作。在此文中,他论述了世人因“游于物之内”而苦闷忧愁的可悲,自己则游于物外,“乐哉游乎!”超然于世,已经成了他理想中的人生境界。 此时的苏轼,在密州任知州。其实,密州苏轼,是我非常欣赏的一个形象。在密州前后这段时间,苏轼迎来了人生前期的创作巅峰,尤其在填词上。他那些脍炙人口的名作中,有许多诞生于此。一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沉痛悲凉,令人不忍卒读,被誉为千古第一悼亡词;同样是这个词牌,另一首《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则当真恣情豪放,读来心潮澎湃,开豪放词之先河;更有家喻户晓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首不朽咏月名篇,其空灵飘逸不让太白,而于“千里共婵娟”之中尽显旷达,却又是苏轼独有的超然情怀。 那仅仅是苏轼的一个侧面。另一方面,他作为一方太守,十分关心国计民生。朝廷实行的新法,此时已显现出颇多弊端。熙宁七年冬,一场大雪让苏轼写下《雪后书北台壁二首》,其中两句“遗蝗入地应千尺,宿麦连云有几家”,感叹虽有大雪灭蝗,明年的麦收却依然令人不能放心。新法对农业生产的影响,已经引起了苏轼深深的忧虑。离开密州,在赴任的匆匆旅途中,他还写下“老农释耒叹,泪入饥肠痛”这样的忧民之句。也正因为这段时期的他颇多暗讽新法之作,新党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张残酷无情的罗网,正悄然铺开。
而苏轼虽然对民生之艰充满担忧,对自己的未来,倒并未觉察出真正的凶险。他的心境,用此时所作的一句词来说,正是“诗酒趁年华”。有着“西北望,射天狼”的雄心豪情的他,正值人生壮年,仕途虽称不上得意,却也较为顺利,胸中建功立业的志向,已按捺不能,喷薄而出。离开密州后,苏轼辗转一番来到徐州担任太守,不久黄河决口,洪水来袭,他毫无惧色,一马当先,率领众人加固城墙,数十天不回家过夜,颇有大禹风范。洪水退后,他又屡次上书请求继续修坝,以防患未然,其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难得的是,苏轼既有治国安民的济世之志,又不慕名利,淡泊超尘。许多文人前半生汲汲于名利,一朝遭贬,始悟布衣田园之趣;而身为一方太守的苏轼,为百姓谢雨归来,用一组《浣溪沙》悠然描绘出漫步乡野之乐,不可不谓闲适。当我们把目光投向黄州那“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潇洒身影时,可能想不到,在此之前,他的人生已然达到了中国古代士大夫的理想境界。然而,对于这位旷古奇才来说,这竟只是一个起点,一段前奏。接下来是空前冷酷的打击,在苏轼身上,这种打击还有着另外一重考验——他向来旷达处世的人生态度,在巨大挫折面前,还能一如既往地坚守吗? 很多人想到苏轼在黄州的诗词文赋,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苏轼处世旷达,当然如此。但历史往往客观得让人失望——答案应该是否定的。 “乌台诗案”对苏轼的打击,是极其沉重的。从入狱到来黄州的最初两年,苏轼经历了人生最为痛苦的一段时期。天才也是人,从一方长吏到阶下之囚,惨遭折磨,侥幸得免死罪,被贬成一个徒具虚职的小官,实际与流放无异,且不说满腹冤屈无处倾诉,便是这种人生的巨大落差也让人万难接受。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来到黄州,苏轼的心境极为惨淡凄凉。中秋佳节来临,苏轼借酒浇愁,写下了一首悲怆哀伤的《西江月》: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