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甲子,足以让沧海化为桑田、豆蔻少女长成雪鬓老妪,可这总统府的主人们,在度尽劫波之后却永远无法衣锦还乡了。你眼睛有些湿润了,那日历上的数字开始变形扭曲,弥漫开来,直到充满你的眼帘。你感觉恍恍惚惚,好像被那捉弄人的大时代吞噬了。 ibeido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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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beidou.org 一 哦,你走下人声鼎沸的公交,拢一拢马尾辫,在铺满梧桐叶的街上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什么。你听你的南京朋友说,这附近有一座建筑值得一看,它叫总统府。 你感叹时间像块磨刀石,再刻骨铭心的历史印迹都会在岁月的蚀刻下变得黯然无光。环顾四周,一幢幢高楼大厦把你的视野切割得支离破碎。远方,那写字楼的玻璃窗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也反射着这座城市空虚而浮躁的心灵。你用手轻轻抚摸着法桐树的枝干,想要在它细腻的纹理中找到一丝六朝古都的影子,而你却先看到了“办证刻章”四个未干的油漆字。你的身后投下一块阴影,那是一个巨型广告牌在向你耀武扬威,八个偌大的广告词体现出房地产商的狡黠与睿智:民国故里,共和新城。 你提着裙摆来到这广告牌跟前,深棕色的背景上,画着一个风流雅韵的女子轻曳小扇,一幢巴洛克式的建筑里走出一位着长衫戴眼镜的先生。你的嘴角微微上挑了一下,仿佛在看一幅附庸风雅的拙劣粉彩画。你无奈地叹道,民国故里何处觅?共和新城奠业艰。那呼啸而过的汽车、千篇一律的高楼和匆匆过客脸上的麻木神情,似乎都在嘲笑你的迂腐与单纯。 你顺着街边走,终于看到了那座久违的拱门。“总统府”三个烫金大字依然熠熠,门楼上的国旗却已经变了颜色。走过西班牙风格的长廊,府内的景象突然变成了烟水江南的亭台楼榭。你推开一间间办公室的门,屋里的摆设俨然是一甲子前的原貌,墙上高悬着国父遗像,“礼义廉耻”四个遒劲的颜楷字,仿佛蒋公那瘦削的脸庞。茶杯没有盖上盖子,似乎还装着隔夜的茶水,可茶杯的主人却再也无暇归来品一壶新茗;桌正中放着一本日历,日历停在那刺眼的数字上:中华民国三十八年四月二十二日。 整整一甲子,足以让沧海化为桑田、豆蔻少女长成雪鬓老妪,可这总统府的主人们,在度尽劫波之后却永远无法衣锦还乡了。你眼睛有些湿润了,那日历上的数字开始变形扭曲,弥漫开来,直到充满你的眼帘。你感觉恍恍惚惚,好像被那捉弄人的大时代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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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beidou.org 二 哦,你站在街的那边,惶恐地看着一列人马走进了府邸。为首的是一位矮小清瘦的中年绅士,穿一件略显陈旧的西装,不时地用浓重的广东腔和秘书们说着什么。你数了数大门上那新国旗的颜色,红黄蓝白黑,正好像金陵云锦的五种颜色。 城头变换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在这种乱世中,实属司空见惯。于是你不屑地笑笑,颠着小脚继续走你赶集的路。 ibeidou.org
ibeidou.org 两边的围墙上,蚀刻着几行若隐若现的行草书法,四周陪衬着雍容华贵的牡丹花叶。你听你母亲讲过,这是东晋一个喜爱王献之的皇帝动土修造的,不料完工之日,即城亡国破。母亲还说,有两户富可敌国的大门阀为了决出财产的多寡,曾经比赛在这条街上挂满紫色绸缎,以致绵延十余里,遮天蔽日。然而,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南京烟水气太重,并不是个留得住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地方。 你正走着,有位报童拦住你问,“小姐,你要不要《申报》、《明报》和《民国日报》?今有特大新闻,‘孙大总统今日就职,宣誓图谋民众幸福’。”那孩子一板一眼地向你介绍着,剃掉了辫子的小平头显得格外精神。你听人说,随着满清的半壁江山插上了五色旗,各色报馆像雨后春笋一般拔地而起,新闻的繁荣养活了这些无书可读的孩子。 你怜爱地接过一份《申报》,开始阅读那套红的标题。“倾覆满洲专制政府,巩固中华民国,图谋民生幸福,此国民之公意,文实遵之,以忠于国,为众服务。至专制政府既倒,国内无变乱,民国卓立于世界,为列邦公认,斯时文当解临时大总统之职。谨以此誓于国民。”你虽不甚理解那段半文半白的誓词,但你隐约读出,这大总统颇有些体恤民众、安抚社稷的慈悲。改朝换代的开国之君,都是挟天命以令庶民,真正不恋栈又不贪权的能有几个?而这孙文既不僭位号、又不传子孙,那他奋不顾身地打下这江山究竟意义何在? 你总想不通这个问题。傍晚回家,你坐在缝纫机前,点燃一根“光亚”牌洋火,一缕明亮的光晕立刻驱散了这小屋的黑暗。火柴盒上是一幅秋海棠般的中国地图,上面插着五色旗和铁血十八星旗,还有七个大字:“雄鸡一唱天下白”。 ibeidou.org 三 哦,你穿了件连衣裙,站在秦淮河畔的城墙上俯瞰总统府。枪炮声已经平息了三四年,这座命途多舛的六朝古都,又一次名正言顺地成为国家的首善之地。总统府的街两边,陆陆续续建起了两层小楼,那是民国新贵们待人接物的公馆。日渐频繁的工商实业,迅速填平着内战枪炮留下的弹坑。每到晚上,总统府邸的周遭灯火通明,公馆的围墙隔不住悠扬的萨克斯管乐,而酒店外彻夜通明的霓虹灯,也无时无刻诱惑着人们摆脱长袍马褂的束缚。 而白天,这条街上来往的都是一袭中山装、不苟言笑的政界要人。偶尔有一辆福特汽车呼啸着而去,驶过那“百雀羚雪花膏”的广告牌,驶过那“劳力思高级钟表”的广告牌,也驶过那蒋总裁手书的“新生活运动,提高妇女权益功在千秋”的广告牌,然后扬起一阵尘垢,须臾间不见踪影。 你脱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你正在晨读,手上有那还没复习完的格致学笔记,上面布满着眉清目秀的蝇头小楷。为了考取那中大附中的题名,你让自己忘掉小时候私塾里读过的《列女传》和《女孝经》,却努力背下诸如“水之比重几何?”“碳素燃烬,其归何处?”之类西洋的奇技淫巧。中大附中的奠基人,办了一辈子洋务的晚清栋梁张之洞,不愿让国家的菁华受到陈规陋习的束缚,毅然上奏开设新学、男女并举。而他的夙愿二十载之后,终归告成。 然而你实在无心看书,因为城墙脚下的嘈杂已经使你心猿意马。一厢厢卡车满载着小树苗驶向国府路,工人们走下车,把每棵树苗轻轻栽在路边每隔五米的坑里。放眼望去,坐北朝南的总统府已经被星星点点的嫩绿所环绕。你想起了林森主席信誓旦旦的承诺:期三年之功,建设我国都为东方之华府、现代之巴比伦。你自信地想,这虎踞龙蟠的王者风范加上国民政府的苦心经营,必可以镇住让六个朝代折寿的靡靡烟水气,葆我华夏江山之一统。 ibeidou.org 四 哦,你穿了件军装,拿一本语录,刚走上长江路就已被红绿两色所笼罩。自从江山易帜后,华夏大地便湮没在一片红潮中,芸芸众生被这个火热的时代日复一日地抛起又扔下。建国十七年,伟人一声号令,立刻让乾坤倒覆,律令不行,跳梁小丑高居于庙堂之上,忠义之士却被视作草芥蝼蚁。总统府前,一群南京师院的师生兴高采烈地扭着秧歌,那拙劣的舞步显得既滑稽又丑陋。高音喇叭中反复播放着伟人的叮咛与嘱咐,时不时把游行队伍的情绪引向高潮。长江路两边的围墙已不知被红色的油漆洗礼过多少次,每一次都象征着一群热血青年们的无限忠诚与高度觉悟。正门匾额的“总统府”三字当然也未能幸免红色的侵蚀,在那象征着剥削阶级血盆大口的大门下,一位贫下中农向革命群众义愤填膺地诉说着旧社会的腐朽与没落,修正主义者昭昭的狼子野心,和走资派企图复辟的痴心妄想。而总统府里十七年的主人,江苏省政协的民主人士、统战领袖们,却挂着那厚重的铁牌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受革命小将们的无情专政…… ibeidou.org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用那么雅致,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反对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ibeidou.org …… 你对眼前的景象有些迟钝,全然迷失在一片猖獗的红色中了。在建康城的历史上,红色确实是城市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皇帝朱笔的赭红,东晋窑烧的砖红,民国壮士的血红,都为这原本阴柔的城市添上了一笔阳刚,决定了这座古城温润又不失坚毅的性格。然而,你眼前的景象却截然不同,你陡然发现,这种蔓延而失控的红色,必将烧毁人们的理性思维与是非观念,乃至烧断整个城市的地域特色和性格,烧尽那些能把南京与其他城市区分开来的文化元素。 ibeidou.org
ibeidou.org 红潮中又添了一笔亮丽的火红。张公馆,这个藏污纳垢三十年的国民党府宅,被嫉恶如仇的革命群众点燃了。从地基开始燃起,直到熊熊的火舌吞噬了那镂金的罗马式落地窗,和屋顶每一片青色的瓦砾…… ibeidou.org 五 你默默地站在总统府里,你前面是一块文物保护单位的金字招牌,而此番冥想,却不知不觉耗费了你两个时辰。你拢一拢秀发,大步朝出口走去,想赶上远远驶来的一班公交。 ibeidou.org
ibeidou.org 四周是参天的高楼广厦,低矮的总统府默默躲在现代化都市的阴影之中,如同一头忍辱负重的雄狮。六朝历史的积淀、百年民国的跌宕,在有的人看来如同百无一用的齑粉,在经济发展的大潮中应该随波扬弃。就在一街之隔的大行宫,错综复杂的地铁轨道如同条条长蛇,六十年树龄的法桐老树都被它们连根拔起。林森主席若有机会旧地重游,怕是要仰天长叹了吧。 虽时运不济、道阻且长,但我们依然充满梦想。 ibeidou.org ibeido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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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编:麦静 责编:黄理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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