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滚石杂志评选的摇滚史上最伟大的500首歌曲之中，除了涅槃乐队91年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其余的499首歌曲都来自六七十年代。毫不夸张的说，六七十年代是摇滚的黄金岁月，那些年轻的人们满怀理想，无所畏惧。他们可以穿着破旧的衣裤登上前往加德满都的列车，也可以在警察的脸上留下狠狠的一拳。就是在那个时代，也就是当列侬抄起咪咪姨妈送给她的廉价吉他，挥动大臂扫出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和弦的时候；就是当16岁的列侬和14岁的麦卡特尼在聚会上相遇，列侬看中麦卡特尼难掩的才气将他招入披头士（The Beatles）乐队的时候；也就是当鲍勃迪伦登上民谣音乐节的舞台，石破天惊的使用电吉他演奏，当莫里森用诗歌和扭摆分享着毒品中危险的迷幻，当亨德里克斯弹奏着幻化的吉他冲破种族的枷锁的时候，摇滚乐用自己的力量和激情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神话。这就是那个年代的摇滚，它诚实、苦涩，冲破枷锁，桀骜不驯，但它也天真烂漫，好比路中央的野花，迟早有被踏过、被无情毁灭的那一刻。
在这滚石评选的500首歌里，排在榜首的是迪伦的Highway 61 Revisited，第二名是滚石乐队的Satisfaction，紧随这之后就是约翰列侬的Imagine（想象）。然而，排在前两位的歌曲和《想象》相比，对我的触动却不能同日而语。每当《想象》的前奏响起，列侬充满个性的嗓音穿过我的耳膜，我日渐麻木的内心都会被瞬间刺中。这是怎样的一种力量。 我想这首歌大概是对六七十年代摇滚乐的一个最好的隐喻，这个隐喻总能让我想起列侬的诸多形象，年迈的列侬，消瘦的列侬，纯粹的列侬……列侬可以被看作摇滚乐最后的纯粹。当那个精神分裂的乐迷喊出“列侬先生！”，并毫不犹豫的把五发左轮手枪子弹从后背、脊柱打入列侬的身体，摇滚乐的纯粹便已经蒸发、消失。那五发子弹就是残酷的现实，它不由分说击碎了摇滚的灵魂，它让列侬远离了披头士神话，远离了纯粹摇滚，让摇滚的真切毁于一旦。于是我想起披头士时期的列侬曾戏谑似的说过“基督教将会完蛋，现在我们比耶酥更出名。圣教还是摇滚？我不知道哪个会先完蛋。”虽然这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荒谬，但那却是无比的真实。 列侬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歌手？他已经拥有千万身家，为何还能像百姓一样冲上街头，摇旗呐喊，反对不公，把自己的公民身份推向风口浪尖？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时代，让披头士的解散，列侬的去世成为一代人心中巨大而深邃的苦痛？这些都是现在的青年人难以想象的。在那娱乐世界的背后是否还留有纯真的一席之地，我们的灵魂深处又是否能发掘出深刻的精神呢？ 列侬说过，“《想象》这首歌近乎是共产主义宣言似的，虽然我本人不是共产党员，也不属于任何组织……”。在同名专辑于 1971年发行，并立刻达到了排行榜的冠军位置的时候，荒谬的事情也同时发生。列侬和妻子小野洋子在同年移居纽约，但他们的移民遭到了尼克松政府的强烈阻挠。政府拒绝颁发给他们绿卡，夫妻二人也险些被驱逐出境。“想象这个世界上没有国家，这很容易，只要你想试。”——Imagine里的歌词也许终究是个梦想。当列侬在1980年被枪杀之后，竟有歌迷举家搬离了纽约。 也许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这些事情难以理解。可是对于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列侬的死确实是一种切肤之痛。在1980年12月那个寒冷的夜，多少纯真执着的年轻人自发聚集到列侬家高耸的公寓下面，泪水爬满脸庞。一个伟大的作曲家、歌手、画家、诗人、父亲、丈夫，一个反对专制的英雄倒下了，然而这个男人对着天空的呐喊还将持续，他还将继续教会我们唱起“all the world live as one.”。 列侬的死不仅像一个歌迷所言“完全丧失了大城市所带来的安全感”，更像一座象征着真实、自由以及理想的高塔的崩塌，这座高塔的倒下掩埋了激情和渴望，从废墟中生长出了冷漠和麻木。从此以后，再没有一个人能将塔重建。 这一切都要从列侬的出生说起。1940年10月9日，约翰•温斯顿•列侬(John Winston Lennon)生于英国利物浦的一个破碎的工人阶级家庭。他的父亲在列侬只有3岁的时候抛家弃子离开了利物浦，列侬只得从小寄宿在自己的姨妈咪咪身边。列侬的母亲对他并不太关心，经常时隔很久才来看他一次，而咪咪姨妈却对列侬严加管教。在列侬5岁的时候，夫妻离婚，列侬哭喊着要和母亲离开，最后留在了咪咪姨妈身边。之后列侬的生活混乱不堪，他上课捣乱、逃学，言语、动作充满攻击性。大概就像他自己说的“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上帝”，年轻的列侬不去理会那些无关痛痒的事物。他觉得周遭的一切，除了他的至亲至信，剩下的都是狗屎（是不是和读者你一样呢？），直到咪咪姨妈送了列侬一把吉他。这把售价17磅的吉他让列侬仿佛找回了自己，他没日没夜的练习，终于组建了一只校园翻唱乐队。姨妈咪咪无法预料，这件廉价的礼物竟然无心插柳，为音乐史带来了翻云覆雨的变化。 在一次为教堂准备的演出中，16岁的列侬发现了一个双眼放光，文质彬彬的14岁少年。当这个少年为列侬弹起吉他的时候，他的兴奋之情难以言表，“这个天才，弹得简直和我一样好！”是的，这就是列侬一生难以回避的朋友、兄弟、对手，保罗•麦卡特尼。虽然在1970年前后，也就是披头士因为麦卡特尼宣布单飞而不得不解散的时候，愤怒、凶悍的列侬曾经怒斥保罗，二人也曾经数年断绝来往，但当披头士的神话渐渐散去，二人在列侬死前已经了却前嫌，重归就好。和哈里森、林哥相比，保罗是最不让列侬担心的披头士，列侬始终把他当作可信任的兄弟，纵使两人在作曲和乐队领导地位的竞争从未中断。事实上，由于列侬的青春缺少爱的滋养，这让他看似目空一切，却在一生中对自己信任的人充满了无尽的深沉的爱。有这样一个关于列侬的故事，70年代的某天，纽约的街头，一位年轻的女士偶遇列侬，发现他的大衣纽扣竟然还是若干年前披头士狂热时期的老式纽扣，上面印着“我爱保罗”，而当时各大媒体正不断的报道列侬和保罗相互交恶的消息。于是这位女士问列侬为什么还戴着这样的纽扣。“因为我爱他” 列侬微笑着作答，那样子活像一个孩子。也许爱不会永恒持续，但列侬让它留存了下来。
The Beatles
左至右：乔治•哈里森，约翰•列侬，林哥•斯塔尔，保罗•麦卡特尼
约翰列侬的一生大概只深爱过两个男人，一个是保罗，而之前的一个则对列侬的生活、成长造成了更大的影响。列侬庞大的事业心，求知欲和艺术发现力很大程度上被这个人激发出来，直到列侬过世的前几年，他还经常和洋子谈起这个男人对他一生巨大的影响。这个男人名叫斯图尔特•萨特里科夫。在媒体对披头士历史的研究过程中，他的名字经常和“披头士第五成员”联系在一起。斯图尔特，这位天才的艺术家、近乎完美的创造者，只活了不到22岁，然而在他的有生之年却以自己对艺术深刻的理解，对人生革命般的态度深深的影响了列侬。如果说保罗是列侬的挚友，那么斯图尔特就好比列侬的导师，他短暂的一生为列侬的艺术才能指明了道路。 列侬和斯图尔特是在艺术课堂上相识的，并很快发展成为挚友。斯图尔特拥有过人的能力，浑身散发出的领袖气质和艺术直觉让列侬对他产生了仰慕之情。同样的，两人的脾气秉性又是如此相近，这让他们畅谈艺术，一同写歌、排练。斯图尔特对社会有着超过年龄的成熟观点，他反感一切权力机构，支持个人的、富有创造性的艺术，他的这些性格鼓励年轻的列侬勇敢走上了摇滚的道路，从中我们也能找到列侬一生的无政府主义观点和乌托邦构想的来源。 列侬和斯图尔特最大的区别在于对感情的表达方式，由于列侬早年间父母的离异，他的性格中存在很多焦虑和不安定因素，仿佛一座活火山，随时可能爆发。在对待自己深爱的人的时候，列侬总是把自己的真爱深深埋藏在心底，在言语上消极待人，而且时常用怒火和过激的行为表达感情。这些让斯图尔特十分苦恼，虽然他知道成功的艺术家有些分裂的人格实属正常。 1962年4月，当时的披头士已经初步成型，队长是列侬，其他成员包括保罗和哈里森。在22日的晚上，当列披头士正赶往柏林举行一场演出的时候，斯图尔特突发脑淤血死亡。挚爱的突然逝去让列侬的感情爆发，他日日夜夜和别人谈论斯图尔特的一切，弹奏他最喜爱的歌曲。然而不久之后，列侬回到了平静之中，他又将自己激烈的情感压抑在了深处。 在斯图尔特死后十数年，列侬再也没有去过他的墓地，没有看望过他的家人，然而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斯图尔特的爱。斯图尔特虽然英年早逝，但在列侬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他赋予给列侬的自信、意志、无政府主义和对艺术孜孜不倦的探求，斯图尔特一直作为列侬心中的理想存活在他的心中。 1964年，披头士乐队人员终于齐整，四个被经纪人打扮得油光锃亮的小伙子（主唱兼吉他的列侬、主唱兼贝司的保罗、吉他手哈里斯以及最后加入乐队的鼓手林哥斯塔尔）走出了英国，在一场飓风中访问了美国纽约，在这里，他们受到山呼海啸般的吹捧（列侬也许是因此爱上了纽约），巡演也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这次美国之行奠定了披头士的地位，他们也成了摇滚历史上的里程碑。 披头四中，列侬是独一无二的领袖，这一点毋庸置疑。那些宣称保罗比列侬优雅，比列侬吉他弹得好的说法也许是有道理的（这一点也反映出列侬确实是个伯乐），但“披头士”永远是列侬的乐队。列侬是天生的领导者，他言语尖刻犀利，机智勇敢，时刻显示出自己的领导才能，而保罗则更倾向于站在一旁微笑。在披头士的早期，哈里森一直作为乐队的三号人物，因为他最小，而且安静寡言，但列侬给予了哈里斯非常多的关注，在乐曲的谱写中，列侬总是有意的让他加入，以锻炼他的才能。最后加入乐队的林哥斯塔尔是个憨厚积极的人，他为自己进入这样一只成功的乐队感到欣喜和满足，他从未要求过多的权利和话语。在披头士的后期，当乔治哈里斯渐渐成熟，列侬一直像父亲一样关照着林哥的生活。 1964至1966年期间，披头士一直在巡演和发专辑中前进，他们的名声已经到达顶峰。在1967年，披头士发行了一张无论在何种摇滚评比中都稳列最佳专辑第一名的《佩帕军士的孤独心灵俱乐部乐队》，这张专辑在编曲、创新等等方面都达到了巅峰。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世人的吹捧和盛名的压力下，披头士们开始了放荡不羁的生活。他们在列侬的带领下开始吸毒。67年底列侬强烈建议成员出外修养，于是披头士四人携妻去往印度，学习静坐和超自然宗教。 印度之行是失败的，披头士们没有感到宗教的神秘力量，自身的精神反倒被折磨得扭曲。在分批回到英国后，身心疲惫的列侬和第一任妻子辛西娅离婚。1968年底，披头士发行了成功而饱受争议的双张专辑《披头士》（因为封面是纯白色，也被乐迷们称为白色专辑）。这张专辑正是披头士两年之后解散的预兆，在专辑中，四个披头士都已在音乐上趋于成熟，专辑更像是四个人最优秀音乐的拼盘，而不像是出自同一个乐队。这时的列侬已经开始在音乐上走出吉他摇滚的禁锢，开始了自己的创新，例如专辑中的《革命 9》。 披头士们行为的放荡不羁和成员个人意识的增强使乐队的内部开始出现问题。而列侬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对艺术不妥协的态度更是加深了这种矛盾。而最终使乐队的两位主脑列侬和保罗关系僵化的原因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在列侬的生命中扮演了如此强硬的角色，受到了无数的批评和舆论的痛击，她就是日裔美国人，先锋艺术家小野洋子。 和列侬娇弱温婉的前妻辛西娅完全不同，本身就是艺术家的小野洋子十分强势，她在列侬身边的突然出现让其他三位披头士尤其是保罗难以忍受。保罗和哈里斯对于这个横空出世的外籍女人没有任何好感，他们认为是她的出现让列侬离开了贤惠的前妻辛西娅，并让他的生活变得混乱不堪。在68年后，披头士之间的关系变得疏远，成员之间甚至开始相互猜疑，问题严重到乔治甚至当着列侬的面辱骂了洋子，称她“浑身散发臭味”。只有老实巴交的林哥对列侬充满感激，他没有对列侬的感情生活妄加审判，毕竟，爱情是只属于两个人之间的问题。 列侬和洋子
列侬和洋子在66年底的洋子艺术个展上相遇，之后列侬对她展开了疯狂的追逐。直到1967年冬天，洋子才接受了列侬，二人的爱情故事终于开始绽放。在列侬刚开始和洋子交往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对两人口诛笔伐，担心两人的结合会对披头士造成难以预估的影响。当列侬和洋子陷入热恋，周遭的一切都考验了两个人的感情。正是有了外界的巨大压力，两个人结合的才如此紧密，他们给予了彼此完全的信任。 在列侬和洋子的十几年婚姻中，洋子的角色既可以说是列侬的爱人，也可以说是列侬的母亲和咪咪姨妈，这是前妻辛西娅从未做到的。列侬性格中的焦虑不安让他惧怕独处，在披头士的时期，围绕着他的有兄弟和无数的粉丝，可当列侬坠入爱河，向全世界宣布他的余生要和小野洋子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他也许会因此失去兄弟，失去名声，失去一切。然而他选择这样做了，小野洋子让列侬成长为一个男人。在洋子的鼓励下，列侬勇敢的离开了披头士，离开了光鲜四人组，就像他自己说的一样：当我们为生活疲于奔命的时候，生活正在离我们而去，列侬自己制造了“后披头士”的生活。 1969年，列侬夫妇发起了“卧床运动”，呼吁全球和平。之后他们以夫妻二人的名义发行了单曲《给和平一个机会》。70年，列侬发行了他一生最苦涩的专辑《塑料洋子乐队》，这张专辑可以视为他在离开披头士（1970年乐队因保罗的宣布离队解散）之后找寻自我位置的一个尝试，专辑中每首歌曲的深度都难以度量。71年，列侬以那首著名的《想象》确定了自己在摇滚史上不可替代的位置；同年参与了印第安人抗议土地掠夺的游行。72年，列侬移民纽约，数次被移民局建议驱逐；年末参加反对越南战争的游行…… 列侬的坚强意志在他生命的后期越发明显，他的性格已经脱离了早年的乖戾和变化难测，逐渐变得坚韧和讲究原则。他也许有些难以理解的奇怪脾气，但他一直是一个真诚的，付出大于得到的人。列侬爱好和平，从内心里鄙夷权威，他用自己的所作所为向这个世界宣告，我是世界的公民，我要用我的行为打击世界上的不公，为弱者呐喊，为社会播撒光明。列侬对宗教的蔑视，肯定了他的性格：坚强，热爱智慧，对迷信说不，拥抱言论自由。列侬的粗鲁、生硬只是他的外在，他是真诚的人，他是纯粹的人，他可以抛开盛名之下的压力，像一个无产阶级一样走上街头，呼喊口号，追求自由。他深爱着他一生的挚友斯图尔特，他深爱着和他创造出动人旋律的保罗麦卡特尼。他对披头士们的兄弟之情从未消逝，他珍视那些美好的记忆。他的死让全世界嗟伤，在那个寒冷的夜，在他和洋子的新专辑《双重幻想》发行不到一个星期的时候，这个本应健康快乐的男人永远合上了双眼。 当歇斯底里的小野洋子尖叫着被医务人员搀扶出急救室的时候，整个世界损失了不止一个梦想家。列侬的心脏在1980年12月8日永远停止了跳动，然而他的音乐还将流传，他的声音还将传递下去。我相信在未来的某一天，某个年轻的孩子会在无意中听到《想象》这首歌，并随着那清澈的嗓音哼唱下去。 这就是列侬，这就是那个领导了历史上最伟大的摇滚乐队的人，那个从生命的困惑中成长、成熟起来的人，那个快乐的积极的憧憬着未来的中年人。在被刺杀后20余年，他的名字还是如此响亮。不论活着还是死了，他都接近了伟大。 原载于《范儿》杂志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