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哥伦比亚] 加西亚.马尔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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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窗外吹来的凉风使空气变得清新了一些,但熟悉的人仍旧能够闻到苦杏仁的气息中那种不幸爱情的温热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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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次他都心痛地想,在这个由一张张不经意间拍下的照片组成的画廊里,就孕育着这座城市的未来:它将由那些性格不定的孩子们统治,并最终被他们毁灭,连一丝昔日荣耀的灰烬也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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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证实说,她不仅早就知道,而且还曾怀着爱意帮他分担过这种垂死的痛苦,就像她也曾怀着同样的爱帮他发现幸福。因为他生命中最后十一个月的情况就是这样:一种残酷的垂死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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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在海地一片荒凉的沙滩上,两人做爱后赤裸地躺在那里,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突然感叹道:“我永远也不会变老。”她把这句话理解为他要与时间的劫掠进行殊死搏斗的英勇决心,但接下来他说得更为清楚直白:他决定,要在六十岁结束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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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经常谈起它,一同承受着时间流逝的痛苦,可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阻止这不可逆转的岁月洪流。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以一种毫无意义的热情热爱着生活,他爱大海,爱爱情,爱他的狗,也爱她。随着死期临近,他越来越向绝望屈服,就仿佛他的死并不是当初由他自己决定的,而是无情的命运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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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没有原则的人,才会从痛苦中得到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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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才刚刚庆祝完金婚,谁离开谁都无法生存片刻,甚至每一刻都不能不想着对方,而且随着年纪越来越老,就越来越是如此。可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说清这种相互依赖究竟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还是习惯使然。他们从不曾为此问过自己,因为两人都宁愿不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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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两人能及时明白,比起婚姻中的巨大灾难,日常的琐碎烦恼更加难以躲避,或许他们的生活完全会是另一副样子。而如果说,他们在共同的生活中也多少学到了点什么,那就是智慧往往在已无用武之地时才来到我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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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最不安的,是他无法再信任自己的理智:他感到自己正逐渐失去判断力,陷入不可抗拒的灾难之中。
尽管没有科学根据,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仅凭经验就知道,大部分致命的疾病都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却没有一种像衰老这样独特。这种味道他在解剖台上开膛破肚的尸体中察觉得到,甚至在那些极好地掩饰了年龄的病人身上也辨认得出,在自己衣服上的汗气和妻子熟睡时毫无戒备的呼吸中,他也闻得到。若非骨子里是一个传统的老基督徒,或许他也会赞同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看法:衰老是一种不体面的状态,应当及时制止。唯一的一点安慰—即便是对他这样一个曾是床上好手的男人来说—就是性欲缓慢而又仁慈的消亡:性的平静。八十一岁时,他仍旧足够清醒地意识到,把自己拴在这个世界上的,仅剩下几根细细的丝线,睡梦中简单地改变一下姿势都可能让它们毫无痛苦地断开。而如果说,他还在尽可能地维持它们,那完全是出于在死亡的黑暗中找不到上帝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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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诀别地看了她最后一眼,在两人半个世纪的共同生活中,她从未见过他的眼神如此闪亮,如此悲痛,而又如此充满感激。他用尽最后一口气,对她说道:
“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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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家族的血统在历史的长河里就此消亡令乌尔比诺医生痛心不已,但对于死亡,他最担心的,还是费尔明娜·达萨失去他后的孤独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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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恳求上帝能够给她哪怕片刻的时间,好让丈夫在离去之前知道,无论两人间有过什么样的猜疑,她始终是那么爱他。她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强烈愿望,希望能与他从头再来,重新开始生活,好让两人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告诉对方,把所有过去做错了的事重新做好。但面对毫不让步的死神,她只得投降。她的痛苦化作一股对世界、甚至对自己的盲目怒火,而这反而给她注入了自控的力量和独自面对孤独的勇气。从那时起,她心头没有片刻安宁,但她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任何表情泄露出内心的痛苦。唯有那么一瞬间她身不由己地流露出某种凄楚,那就是星期日晚上十一点钟,人们把那口只有主教才有资格使用的棺材抬走的时候。棺木散发出轮船上那种萨波林油漆的味道,配有铜制把手,衬里是带夹层的丝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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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没有中断,但女孩抬眼看了看是谁走过窗前。正是这偶然的一瞥,成为这场半世纪后仍未结束的惊天动地的爱情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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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当他试图回忆那个被诗歌的魔力理想化了的姑娘原本的模样时,却发现自己无法将她从昔日那些支离破碎的黄昏中分离出来。即便是在急切等待着她的第一封回信的那些日子里,在他悄悄地望着她却不让她发现的那些日子里,他看到的也只是午后两点的阳光下和纷纷扬扬的杏花中她隐约的轮廓,无论季节如何变化,那情景始终都停留在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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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提醒他,弱者永远无法进入爱情的王国,因为那是一个严酷、吝啬的国度,女人只会对意志坚强的男人俯首称臣,因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带给她们安全感,她们渴望那种安全感,以面对生活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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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未如此这般地思念某个人。他明明没有在那里,她却设想他在;她盼望他出现在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她从梦中惊醒,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睡觉时他就在黑暗之中凝视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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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爱情之火熊熊燃烧的一年。无论在他还是她的生活中,除了想念对方、梦见对方、焦急地等信并回信,便再没有其他事情。在那个如痴如醉的春天,以及接下来的第二年,他们再没有面对面地讲过话。甚至于,自从他们第一次见到彼此,直到半个世纪后他对她重申自己的誓言,在此期间他们再也没有单独见过一面,互诉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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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这些信对她而言只是一种消遣,用来维持炭火不灭,但不必把手伸到火中,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在信中的每一行里把自己燃烧殆尽。他渴望用自己的狂热感染她,用大头针在山茶花的花瓣上为她刻下微型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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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这个城市,或许是整个国家中唯一一个因爱情而戴上五磅重的镣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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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他们以一如既往的热情和之前一样频繁通信,但再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担惊受怕,信中的口吻慢慢变得如夫妻一般亲切平和。已经没有什么会扰乱他们的梦想。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生活变了。得到回报的爱情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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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有朝一日会成为闻名世界的学者,因为他可以在淫荡的天堂里用阅读来丰富自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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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点燃了一支脚夫的雪茄,感慨地说:“唯一比坏身体更糟的,就是坏名声。”然而他又说,他变得富有的秘密就在于,在他那众多的骡子中,没有哪一头能像他本人这样勤劳和坚韧,即便是在最艰苦的战争时期,在村庄一夜间被烧为灰烬,田园荒芜殆尽的时候,他仍旧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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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果说她到底没有因绝望而发疯,那是因为她从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回忆中找到了一丝安慰。她毫不怀疑这片地方是遗忘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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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了一眼表姐脸上那光芒四射神秘兮兮的表情,一股沁人肺腑的白色栀子花香便在费尔明娜的心头复苏了。她用牙将火漆印章咬得粉碎,泪水淌在那十一封言辞大胆的电报上,就这样,她沉浸在眼泪汇成的汪洋中,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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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尔明娜·达萨重新认识了自己,第一次感觉到成为自己的主人,感觉到被陪伴和被保护,胸中充满自由的气息,这让她恢复了宁静,又有了活下去的愿望。甚至到了暮年,她还会想起那次旅行,而且记忆犹新,越来越历历在目。
一天晚上,她像每日那样散步回来,惊愕地听说不仅没有爱情能够幸福,而且与爱情背道而驰也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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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她是那么美,那么迷人,那么与众不同,所以不能理解为何没有人像他一样,为她的鞋跟踩在路砖上那响板似的美妙声音而神魂颠倒,也没有人像他那样被她裙摆的弄得心怦怦乱跳,为何全世界的人没有因她那飘逸的发辫、轻盈的手臂和金子般的笑声而爱得发狂。他没有错过她的一颦一笑,也没有错过她那高贵品行的任何一点展现,但他不敢走近她,害怕扼杀这样如痴如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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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与那时不同,此刻她没有感到爱情的震撼,而是坠入了失望的深渊。在那一瞬间,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对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惊慌地自问,怎么会如此残酷地让那样一个幻影在自己的心间占据了那么长时间。她只想出了一句话:“我的上帝啊!这个可怜的人!”
- 眼前的这一切都不足以让他用故乡加勒比四月的一瞬间来抵换。他还太年轻,尚不知道回忆总是会抹去坏的,夸大好的,而也正是由于这种玄妙,我们才得以承担过去的重负。
- 但三个星期后,他收到了父亲那封身后才被发现的遗书的抄本。那一刻,他向现实投降了。骤然间,那个他生命中最早认识的男人,那个养育他、教导他,和他的母亲同床共枕三十二年,却在这封信之前仅仅因为腼腆,从未向她如此赤诚地袒露过心声的男人的形象,一下子深刻地浮现在他眼前。
- 最后,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请病人坐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她的睡衣解至腰间:霎时间,那对完美无瑕、高高隆起、有着孩子般稚嫩乳头的乳房,在昏暗的房中发出耀眼的光芒。她赶紧将双手抱在胸前遮住身体。而医生沉着地将她的手臂移开,没有看她的眼睛,直接用耳朵贴在她的皮肤上为她听诊,先是胸部,然后是背部。
- 一轮满月挂在空中。在茴香酒的作用下,院子变得如梦似幻,仿佛在一个水底世界的深处飘忽不定。一只只罩着布的鸟笼仿似一个个熟睡的幽灵,沐浴在新开的橘树花散发出的暖香里。
- 这个令人愉悦的信念增加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躁动,因为当他处于欢愉的顶峰时,曾有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甚至也不愿承认的发现,那就是,他对费尔明娜·达萨的虚无缥缈的爱可以用世俗的激情来替代。于是,他千方百计想找出那个技艺精湛的强奸者,或许在她那豹子般的本能中,他能找到医治自己痛苦的良方。但他没有找到。相反,调查越是深入,他感到自己距离真相越发遥远。
- 他心里明白,自己并不爱她。同她结婚是因为喜欢她的高傲,她的严肃,她的力量,也因为自己的一点儿虚荣心,但当她第一次吻他时,他确定,没有什么障碍能阻止他们建立一份完美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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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最终也没有使侄子胆怯。莱昂十二叔叔从不怀疑,侄子的这种坚韧既非来自生存的需要,也非继承了其父亲粗鲁的冷漠,而是源自一种爱的雄心,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另一个世界中的任何艰难险阻都无法将它摧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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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告诉我,我亲爱的母狮,”他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种困境?”
她没有惊讶,神情自若地摘下眼镜,阳光般的笑声使他头晕目眩。她还从未用“你”称呼过他。
“唉,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她对他说,“十年来,我一直坐在这里等你问我这句话。”
已经太迟了:机会曾经就在那辆骡子轨道车上,后来也一直在她所坐的这把椅子上,而现在却已一去不复返了。事实上,在为他干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卑鄙事,为他忍受了那么多肮脏的勾当之后,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他的前面,尽管他原本比她年长二十岁:她为他衰老了。她是那么地爱他,她愿意继续爱他而非欺骗他,但她不得不以一种残酷的方式点醒他。
“不,”她对他说,“那样我会觉得我是在和自己的儿子睡觉,虽然这个儿子并不是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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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晚起,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任何一点阴影都不费吹灰之力地消散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终于明白,不跟女人睡觉,也能成为她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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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便聊起一个又一个的话题来,根本也不管对方是否在听。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无法忍受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出众。他用词精准流畅,身上散发出隐隐的樟脑味,魅力独特,风度翩翩,谈吐高雅,就连最为轻浮的言词,只因从他口中说出,也变得精妙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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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孤独的侯爵府邸,她学会了认识他,母子俩相互熟识了,她欣喜万分地发现人们爱孩子并非因为他们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因为养育中产生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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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对他们来说,两人结婚时是没有爱情的,而就在他们差一点要把它创造出来时,命运所做的却只是让他们面对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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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夫妻最为荒谬的是,在那段不幸的岁月里,他们在公众面前却表现得无比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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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死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再次陷入疯狂的困境:到办公室上班;按照严格顺序与各个长期情人轮流幽会;到商业俱乐部玩多米诺骨牌;继续阅读爱情小说;星期天到墓地去凭吊。生活规律得仿佛生了锈一般,既让人轻蔑,又让人害怕,但同时也是一种保护,让他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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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在折磨着她,那就是一日三餐的永久刑罚。因为它们不仅仅必须按时,而且必须完美无瑕,必须符合他的喜好,但同时却又不能去问他。而如果她真的问了—依照着那无数条仪式性的家庭礼节中的一条—他就会看着报纸,连眼皮也不抬地回答说:“随便什么都行。”他说的是真心话,而且和颜悦色,自认为没有哪个丈夫比他更好商量了。可到了吃饭的时候,“随便什么”就不行了,必须符合他的喜好,不能有半点瑕疵:肉不能有肉味儿,鱼不能有鱼味儿,猪肉不能吃出疥疮似的腥味,鸡肉不能吃出鸡毛的味道。即便不是吃芦笋的季节,也得不惜代价地为他找来,为的是让他能在自己尿液的芬芳气息中怡然自得。她不怨他,只怨生活。但他是生活中难以安抚的主角。只要稍有怀疑,他就会把桌上的盘子一推,说:“这顿饭没有用爱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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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完美丈夫:从不会捡起地上的任何东西,也从不关灯,不关门。黑暗的清晨,如果他发现衣服上缺了一颗扣子,她便会听见他说:“男人需要两个妻子,一个用来爱,另一个用来钉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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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殊途同归地得出了明智的结论,那就是:换一种方式,他们无法共同生活下去,换一种方式,他们也无法继续相爱—世上没有比爱更艰难的事了。
- 当时他并不知道,为了不让别人看出她的恐惧,她总是会抢先竖起一道愤怒的屏障。而那个时候,她所面临的正是她最恐惧的事情—永远地失去他。
- 因此,有理由认为,那个世界上他最爱的女人,那个他毫无怨言地从一个世纪等到另一个世纪的女人,很可能会来不及挽着他的手臂穿过到处是圆形坟冢和在风中摇曳的罂粟花的漫漫长街,帮助他平安到达死亡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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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经说过一件令她匪夷所思的事情:截肢后,患者仍能感受到已不存在的那条腿上的疼痛、痉挛和瘙痒。这正如她失去他以后的感受,虽然他已经不在了,她却仍觉得他就在那里。
当她在成为寡妇后的第一个早晨醒来,闭着眼睛在床上翻了个身,想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下去,就在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他死了。也只有在这时,她才察觉到,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在家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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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她体会到他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智慧的全部分量:“你要永远记住,对于一对恩爱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从守寡最初的寂寞时光开始,她便明白,这句话中隐藏的并不是她当初所认为的卑劣威胁,而是一块为两人带来过无数幸福时光的月亮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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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她用她最好岁月里的精妙口才,对一直以来与她保持着某种庸俗默契的儿媳道出了心里话:“一个世纪前,人们毁掉了我和这个可怜男人的生活,因为我们太年轻;现在,他们又想在我们身上故伎重施,因为我们太老了。”她用烟蒂点燃另一支香烟,将侵蚀着她五脏六腑的毒气彻底呼出体外。
“让他们见鬼去吧!”她说,“如果说我们这些寡妇有什么优势的话,那就是再也没人能对我们发号施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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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男人都是偏见的可怜奴隶。”有一次他对她说,“相反,当一个女人决定和一个男人睡觉时,就没有她跃不过去的围墙,没有她推不倒的堡垒,也没有她抛不下的道德顾虑,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能管得住她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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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之间的感觉并不像新婚燕尔的夫妇,更不像相聚恨晚的情人。他们仿佛一举越过了漫长艰辛的夫妻生活,义无反顾地直达爱情的核心。他们像一对经历了生活磨炼的老夫老妻,在宁静中超越了激情的陷阱,超越了幻想的无情嘲弄和醒悟的海市蜃楼:超越了爱情。因为他们已在一起生活了足够长时间,足以发现无论何时何地,爱情始终都是爱情,只不过距离死亡越近,爱就越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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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迟来的顿悟使他吓了一跳,原来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没有止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