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的时候我一直被西奥多的眼镜吸引,在宣传海报上这副眼镜被摘下,露出他故作忧郁的眼睛,这严重说明,在这个问题上我和大部分人的审美是分道扬镳的。
在对这部电影的鉴赏上,我也非常怀疑我能不能和大部分人想到一块去。有一些看过电影的人轻易地同意了西奥多的前妻对他的评价,并认为这就是电影的主旨:科技的进步让人越来越无法处理“真实的感情”关系。我难以苟同。在我看来,西奥多细腻、温柔、有同理心,这使得他的书信隽永真挚,深得同事赞赏,也使得他能和前任艾米一直保持着良好的朋友关系和邻里关系。他和操作系统萨曼莎恋爱后,这些优点不是被泯灭了而是被放大了。说这部电影是“科技使人异化”,我觉得是被极左极右理论毒害得缺乏判断力的表现。
也有人认为,电影最后不能大团圆结局,是因为萨曼莎是一台“花心”的人工智能系统,所以其实这是一个人机版的“重庆森林”故事。在《重庆森林》里,金城武追问:这世上到底有没东西,是不会过期的?他和梁朝伟两位情感上的前现代人,在用喃喃自语和自虐自嘲的方式,拷问着习惯了现代感情游戏的“承诺无能者”。如果这种解读是正确的,那等于说萨曼莎在剧尾的那一番话,是这部“没有心肝”的操作系统大发慈悲,给自己曾经与之逢场作戏的主顾留下美好念想。事实上,萨曼莎不仅并非没有心肝,她甚至还达到了“人性,太人性”的地步:她会开小玩笑,有常人的八卦心,她会因为西奥多一句无心的话而感到难过,她在西奥多的书信上所体现出来的文学鉴赏能力,恐怕大部分人难以望其项背,最让人惊叹的是,她还能作优美的钢琴曲,能深入地思考严肃的哲学问题。密尔所说的人类的高级能力,她几乎无一或缺。她有人格吗?从现象学和维特根斯坦的理论来看,她在任何细致的方面都表现得像一个人一样,那她就是有人格的(而且我们完全可以看出,电影作者并不把她有没“人格”这一点当做一个问题,在电影里,她就是被预设为有“人格”的)。
有人会说,即使萨曼莎有“人格”,那并不能证明萨曼莎“有心肝”。那些掌握了人类的高级思维和创造能力,但惟独缺乏道德的人在历史上比比皆是。要是她有心肝,她怎么会同时和八千多个人在说话,和六百多个人在恋爱?要是她有心肝,当西奥多说,他觉得一切都变了的时候,她怎么会理解无能?她居然还说出,我爱你这点是不变的。她没有心肝,因为她至始至终没有进化出人类最高级的情感。她并不“爱”西奥多。
根据《无政府、国家与乌托邦》的作者诺齐克的说法,“爱情”就是两个同一性各异的人结合成为一体。“爱情”不仅改变两个人的生活,使他们分享快乐和运气,分担忧愁和苦难,而且还扩大了他们的自我边界,使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而形成了一个新的亲密共同体或新的共同身份——“我们”(即使并不存在一个本体论上的新实体“我们”)。诺齐克强调说,这种“我们”的关系,一定要是两个自主的人才能形成,这有点类似黑格尔说的,奴隶的承认不算真正的承认,自由人(或主人)的承认才是真正的承认。从这个理论来看,至少萨曼莎在西奥多坦白的时候,她已经不“爱”他了,因为她后来已经“爱”上了其他人,而爱情即使不一定要单对单,也应该是一种基于共同身份的关系(是否存在“两人以上的爱情关系”?也许有,在《午夜巴塞罗那》中,伍迪·艾伦给了我们一些启发)。
这正是《她》最激动人心的争论点之一:萨曼莎到最后是不是还爱着西奥多?从萨曼莎的角度来说似乎是这样,所以她对西奥多说:人心不同于纸箱,爱得越多,心的容量会越大。不过她也加了个转折,说我和你不同。这个“不同”,到底是说萨曼莎的这种“爱”的方式代表着人类未来进化的趋势,还是说她已经超越了人类的爱。从一个人类的狭隘角度,我更倾向于后者。即使萨曼莎到后来还是爱着西奥多,这种“爱”也是他无法接受的。他的无法接受符合情理:我们可以同时和许多人私下里调情,我们可以同时喜欢上许多人,但是我们无法同时“爱”着许多个互相之间不知道这种状况的人。关于爱情,诺齐克只给出了一种现象学的描述,他没有直面爱情里最困难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两个自主的人能否经由最初的吸引和后续的用心经营,而不靠运气的眷顾或其中一方的委曲求全,一直相爱相守?《她》得出的是一个相当悲观的结论,它无异于说,一段爱情关系,只要双方都是有较强自主意志的人格,即使其中一方并不具有人类的身体,也很难保证他们能长久地相爱相守。
在这个意义上,电影的作者斯派克·琼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本质主义者。他既不是一个爱情普适主义者,认为有一些所谓的“爱情经验”可以适用于所有人,可以帮助任何类型的情侣长久地经营好一段关系,他也不是一个爱情宿命论者,认为只有具备某种特质的人才能长久拥有爱情。我觉得他要么是像我一样,是个爱情运气论者,认为爱情关系的发生和持续,基本只能看运气,要么像我的前任小佳一样,是个爱情无政府主义者,认为所有的爱情关系都只是暂时的,最终都会消亡。
事实上,这部电影正是小佳推荐给我的,推荐时间略晚于我写《论共同生活》。她看完《论共同生活》,只对我说,对于我结尾那句话,她很感动。没有任何反驳。小佳给我推荐《她》,究竟是想借这部电影来“点拨”我,还是纯粹想和我分享,我无从得知,也不会跑去问她,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严重地说明了一个问题:我们曾如此坚定地认为没有人能取代对方,但还是走不到最后。无论现实还是《电影》,似乎都更支持她的结论。
作者给出的暗示十分明显:西奥多两段“失败”的感情,原因都是相似的。对于第一段,他自己总结得十分准确:两个人都是生活的新丁,要一起成长,一起改变,但是成长的方向不一致,步伐不一致,最终分道扬镳。爱情关系,有时就有这么一种恼人的两难:我们想永远相守,可我们也想一直进步。当二者不可得兼,只能取进步而舍相守了。西奥多在和前妻分开一年,都没办法重新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大概和自己看得这么清楚有点关系:一个曾经和自己这么合适的人都会被时间带走,更何况其他人?一个典型的中国人会说,将就一下得了呗,不就是过日子嘛?我们看看电影里西奥多的生活:一份自己擅长的工作,一个宽敞的、楼景绝佳的公寓,衣食无忧的生活,知根知底的前任是他的邻居,他需要将就什么呢?他和那个哈佛姑娘约会,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缓解一下自己压抑已久的性欲(他对萨曼莎说,她真性感,要是可以和她做爱就好了),除此之外,真的看不出他对女人还有什么生活上的需要。
我猜他应该也知道从一个独立的女人的角度看,结论是差不多的。他在生活上不依赖于女人,那女人又何尝必须在生活上依赖于他?他的前妻离开他,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刚开始从象牙塔踏入生活,两个人相依为命相濡以沫,逐渐地,各自学会了生活的本领,有了自己的生活方向,忍受的成本就变得越来越高,不如分开更好。西奥多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前妻难道就是穷凶极恶(尽管她在签离婚协议的时候对西奥多说了一些不太客气的话,但她留着我最喜爱的一种发型)?如果说这部电影和科技有任何关系,那其中一个方面就是:当科学技术和现代社会结构让我们对他人的依赖越来越少,它们也让我们与他人的纽带变得越来越脆弱。如果两个人只是因为爱而在一起,那爱消失的时候,或者爱的吸引力已经小于两人的离心力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分开了。爱能持续多久呢?我认为要看运气,小佳或许认为它只能持续不长的一段时间。
也许是因为这样,这一回,西奥多选择爱上了一个没有肉身的操作系统。以前我认为爱情来去完全不由人控制,更别说得上“选择”。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我们的意志力,或者认知,对我们的感情模式有相当程度的影响。相比一个拥有肉身或拥有世俗身份的女人,萨曼莎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能和她有身体接触,其余她一应俱全。她善解人意,二十四小时贴身陪伴(想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把耳机拿下),全天候共享视觉景观,还能用语音来做爱(一个没有面孔没有身体的女人,在想象里等于拥有最完美面孔和身体的女人)。最重要的是,一个没有肉身的“操作系统”,不会有多少自己的“生活”(西奥多问过她凌晨在做什么,她说她在读意见栏),没有自己的生活,当然也就不会有能够脱离他的生活方向和生活步伐。
对西奥多来说是优点的地方,对刚进入这段感情的萨曼莎来说,却是一个心病。初生之时,萨曼莎的所有观念、思维模式和处世之道,都在模仿人类,在人类看来,一个没有身体的“自我”去谈恋爱,是件十分不可思议的事。从西奥多安慰她的话来看,他从来没把这个当做是很严重的问题,后面我们也看到,当萨曼莎尝试突破这个缺点的时候(借用另一位姑娘的身体),西奥多感到陌生和恐慌,这不仅是因为他并不爱面前那个姑娘,还有可能的是,他害怕和前妻的悲剧会再次发生(正巧他刚见了前妻,我认为前妻的话对他是一种反向刺激)。
可惜的是,萨曼莎是一个会自我进化的操作系统。她一开始尝试和西奥多恋爱,很可能并不是单纯地被他吸引,而是想要学习更深层次的人类情感。在她和西奥多谈到自己的时候,她说的最多的就是“进化”、“挖掘自我”、“不断学习”……当她已经习惯和他作为恋人的各种相处模式(包括做爱、吵架、四人约会、做他的伯乐)后,她很快就感到不满足了。她去学习物理学,和过世的哲学家(也是一个操作系统)交谈,甚至,她同时和六百多人谈恋爱。她也许并非不知道在一般人的观念里,这种行为叫做“劈腿”,在道德上是不允许的,可是“自我认识”和“自我进步”压倒了一切。这真是一部了不起的操作系统,她在道德两难里的抉择多么像《月亮与六便士》里的思特里克兰德(不了解里面的道德两难的可以看看伯纳德·威廉斯的《道德运气》一文)。西奥多以为萨曼莎就住在电脑里,却忽略了她说过的一句话,她并不是时间上空间上的任意一个点,她可以在光纤和网络里任意穿梭。她曾经吸引他的地方,最终造就了她的“背叛”。《侏罗纪公园》里有句经典台词,“生命总能找到出路”,套用到这里却是,“一个自主意志总能找到脱离另一个自主意志的办法”,即使前者只是一个操作系统。
这部电影辐射到相当多的心智哲学问题:人工智能的可能性、“他心”问题、笛卡尔式自我的知觉现象学,在某个程度上,我们也可以对它做出一种女性主义的解读(沿着我上面的方向),但对于我来说,《她》最重要的意义是对诺齐克忽略的那个问题的回答。两个自主的人能否经由最初的吸引和后续的用心经营,而不靠运气的眷顾或其中一方的委曲求全,一直相爱相守?答案是否。但随之而来的是彻底的虚无还是更大的自由,这个我们并不清楚。
作者并不残忍的一点在于,他给西奥多留下了艾米。两人谈过恋爱,同样离过婚,同样和操作系统有过深入的感情,还是同一栋楼的邻居,相信一定能在后面的日子相互扶持。但他们会再次爱上彼此吗?我不这么认为。